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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大作家X第22屆馭墨三城文學獎】散文首獎:告別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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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青春博客來與高雄馭墨三城高中聯合文學獎合作,節錄刊登優秀作品。迄今超過二十年歷史的馭墨三城文學獎,由雄女、雄中、道明、鳳中等高中共同舉辦,是高雄區指標性校園文學獎,運作皆由學生發起,展現南台灣年輕寫作者的熱忱,顧問也是文學獎創辦人之一為作家林達陽


青春大作家 ╳ 第22屆高雄馭墨三城文學獎 ╳ 散文首獎


 

 

告別式
文/高雄女中 黃心怡


從第二殯儀館通過地下蟻穴般的交通路線上高鐵,大片午寐的光影以新生的亮度撫過車窗,看似春影,搖下窗戶該是割人的風刃,切割兩個封閉與流通的世界。

臉頰因為哭泣而微微發燙,四處摸了遍卻找不到割劃導致眼淚溢出的傷痕,想想大概是忘記開窗的緣故。

眼眶還在發脹,像鬥魚啄食飼料的嘴,浮腫出一圈記憶。

 

第一次有意識地面對死亡,大概是深藍色的、接近菱形然後輻射狀散出魚鰭,在水中若無其事飄動,又在任何物體接近水面時緊縮,急騁。餵食鬥魚是種沒有語言的溝通,牠不做選擇,只是嬰兒般吸吮;而我只要一股腦兒將事物賦予給牠,一向如此,無論飼料、手指、或死亡。

鬥魚死的那天已經模糊不清,唯一清晰的是父親一句:「你餵太多飼料了。」像某種審判。刑罰是無限可佈的想像:牠是像某個寓言故事的青蛙一樣掛著爆裂的肚皮浮於水面嗎?還是意識到不自然的食物供給進而反思不自然的自我存在,最後躍出水面回歸自然?無期徒刑時就被迫勞動這些問題,順帶褫奪在老師詢問寵物話題時舉手的權利,像害怕被鬥魚瞇著的眼睛鎖定,吞食飼料般折磨每根手指,拷問犯罪動機。又可能僅僅是愧疚。

同個時期還有種矛盾的戾氣,與死相抗衡且相依的意志。那時電視旁的平台擺滿女巫實驗般的透明罐子,罐中豢養的全是蜘蛛,比例大約是七比三,七是鬼魅一樣長腳透明輕盈的鬼靈蛛,其餘則是指甲大小會走跳的黑色蜘蛛。憐愛蜘蛛的女巫是我妹,而我大抵是看不慣這種憐愛的──那是個排斥且無法理解悲傷的年紀──總愛將還未被捕捉的鬼靈蛛拎起,放在充當解剖台的桌面開始徒手拆解牠,剝落魔術方塊般地,八根腳與肉體一一分離。斷肢舞動得厲害,像是生的最後一次證明,而我用肉眼學習死亡的具現化。期間伴隨妹妹的哭聲,因為告狀而遙遠,因為反擊而近到貼著耳膜,我在日記上寫了死亡總是伴隨著哭聲一歸納論。

 

階段性的學習和生長板一樣,無聲破壞地撐開細胞,然後兀自關閉、截斷、引來另一種發育。譬如貓。

大樓底下曾來過一隻全身雪白的流浪貓,傳說似的無影無蹤,自從被我目擊並取了個和白色有關的名字後,好像也就具現成生靈了,開始需要人類的餵食和注視,以我(或更多為牠命名的人)的生活碎片維生。那時候覺得這是種永恆,像獵人和狐狸簽訂契約的關係,只要不被燒毀就是將世界上的某一個體抽離出來的項圈狀的關係。為此我複製電腦課本上教人保質的方式為牠創了部落格,將牠的存在關入另一無人知曉的電子木箱,然後得以更新僅一個月的相處,箱子打開的時候,項圈的另一端就被車輪輾碎了。

我想那隻貓應該是退約了。隱身回傳說的白霧之中,剪斷本來繫緊牠與社會的臍帶,留在這一端的我徒然下垂,裡頭殘餘的營養液開始虹吸,像要抽乾體內的組織似的不斷流出。後來這被命名為流淚。

火種自那時被鑲嵌進身體的某個部位,異變為無法自體燃燒殆盡的殘次品,錯失了刨出時機開始發芽。那種生命的不確定性似共用心臟,要是血液被密布的根吸收了去,開出的是火鶴還是曼硃砂華,心室子房一樣的爆裂前也只剩故事虛構的燈光模擬著。遲遲沒有遇見花期,它似是安穩長成了樹。

 

人造世界被枝幹撐起了許久,在聽見木柴點燃的碎裂聲前,只有葉落地與斑馬一同蕭蕭。那墜落處在高中上學途中的轉角。

用橫亙一詞也不為過。牠就在那銀河一樣的趴著,堵住轉出公園兩條叉路的右側那條。背上的白毛像衛星那樣被太陽鑲邊發著光,但接近地面和嘴邊的毛髮是老朽的恆星,與塵埃和口涎衰老成一種深褐色,更多謎團和之打結成塊,甚至覆蓋了牠的雙眼。狗的眼睛和人非常相似,存在感情的基本符碼,甚至像是人類靈魂在其中的困獸之鬥,或學習以人類姿態取悅彼此的變人記。認了人的狗相互注視下就無法簡單離去。所以我從沒法從眼睛確認牠是否有主人,還是只是某種傳說的靈體,以自己的步調在晨間出沒,在黃昏放學前死去。

下雨的時候牠不在,假日也不在,就彷彿某種高中女生口耳相傳的傳說,只有七點二十分下捷運的人才能遇上。牠會被鮮少走路上學的人訝異發現並談論,賦予單向的形容詞;更多時候牠只是固定而永恆的背景,若背上蓋著的毛毯再多一些直到覆蓋全身,興許會化為神話中的大石升空成星座。但牠只是滯留在這裡。

確保牠存在一事像蠱,我會盡可能和牠問候,有時隔著口罩或耳機,有時蹲到牠面前揮手或渴求牠觸碰我,牠循著聲音卻只是回頭,張望反方向處我所不知道的答案。我曾問過懂狗的友人牠的品種,卻發現隔日的頭腦拒絕記憶此一命名,那種存在的不定性和交換律讓人幾近瘋狂。

一日,離牠十公尺遠的兩個男人在交談如何照顧老狗。再一日,另個男人推著跛腳的牠過馬路。隔日某種發狠的直覺,我抵抗著不定性為牠拍了照,鏡頭能拍出牠半透明的形體。接著,晴朗的平常日也見不著牠了。像不曾存在過一樣,剩空曠橫亙在那裡。浪費了幾個紅綠燈,七點三十,數算道路右側也有正常數量的行走的鞋子。近看能在石地板上看出輪廓,是久無動靜的枝幹因火從內而外裂開剝落剩下餘燼的痕跡。忐忑正好對半切開轉身奔逃的心,躊躇釘住無法開口的雙足,我在害怕。那些痕跡嘗起來的確是火種開花又凋謝的殘渣,而這是我首次和最後一次觸碰到牠。

 

後來見到的都是飛禽了。那些踏著雪泥不計東西的指爪印,心跳與心跳擦身而過都是振翅之間,似是相安無事。讓樹保持孤寂,沒有棲宿就不需射弋。

偏偏有隻從樹梢墜落。

 

陰雨連綿的午後適合惡夢,妹妹養了大半年的白文鳥就飛入其中一個。

走在掛滿各式鳥籠的房間,狗吠聲不斷,聲音遺忘的角落就被冷灰色調的空氣填充,一種塵埃抱怨耳鳴的嘈雜。等到轉身就貼上一顆被籠子縫隙夾到微微變形的眼球,濕潤的像是狗鼻子,那些鳥籠已被貴賓犬鬥牛犬吉娃娃等小型犬填充。再轉身,熟悉的方形鳥籠裡已經沒有白文鳥的身影,平日的叮囑讓人幾乎直覺的去確認門窗,但只是緊閉。狗群開始狂吠,互相逼問著誰耐不住寂寞吞食了牠們,我閉眼等待答案,直到喉嚨一陣鮮血翻湧,反嘔出來的猩紅血液像小時候拔牙那樣,夾雜著同樣猩紅的鳥喙。

夢醒了,我撐著雨傘回家。行道樹以一種滲人的投影量計算地上的積水,行人只好以更詭譎的方式避開水窪。接近打傘的盡頭,目光與我一同向前跳過幾個步伐,幾尺之外就是擁有遮蔽的大樓電梯──

雙腳急煞在地面一團黑色的物體前。

淋濕的幼雛撲騰著翅膀,露出附著其上的細小黑毛以外的紅色皮膚,隨著掙扎而快速起伏,是種染紅的碎浪。後來雨傘和書包被我扔在一旁,雨變大了,我只想將牠移到有葉子遮擋且不容易被人足輾壓的安全處。液體一樣的嬌小身體被艱難捧入手心,牠停下的翅膀再次撲騰,直到置放在幾公分旁的石頭上仍然沒有停止,鬆手的時候,牠發出氣切病患的說話聲,與指尖接觸的翅膀又拍打了一次。回頭的時候,牠在葉子的陰翳下慢慢移動著,那樣生命力的觸感還停留在掌心,與牠一起跳動。

上樓將自己扔入沙發,分針漸歇著雨聲,直到母親和妹妹回來時已經停止。

「我們在樓下看到一隻小鳥。」

嗯,我也有看到。牠還好嗎?

「……有一些螞蟻在搬運牠。」

雨打下來,穿過身體內處發顫的葉片又燃燒起來。

 

冰涼的磁磚地水銀一樣地流入指甲縫隙,我跪在靈堂前,指尖無端顫抖像是哭泣,或是探尋這塊磁磚下掩埋的死亡。

古音台語下達聽不懂的指令,雙手接過瓷杯的酒,叩首時傾斜的角度剛好能養隻鬥魚。獻上的還有蜘蛛斷肢般盛開的菊花籃,與白貓重量的果籃。

孝服裹住我一如毛毯裹住跛腳的狗,都在重複的時間中快要生根,再因命令的聲音停止,然後離開地面,跨越馬路。

一直走到金色小房,繞圈的眩暈後白布與竹子開始撲騰,我隨著起棺一同被搬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大樹低啞而悶的聲音喊著火來了……

 

高鐵還在前進的時候,時間正隨著周而復返的經文而去,恍惚是曾讀過的,明明冰冷堅硬一如墓碑,卻讓我在線性切片兩端因它而痛哭失聲。

「動物是一切暗喻的原型,是人類最早使用的符號,比文字的發明還早。」

牠們和死亡都一樣,在石穴與壁畫鬼影幢幢的時間裡不被文字言說著存在,就那樣滲入靈魂,漫不經心地。

 



 作者簡介   


黃心怡,高雄人,享樂於暖日和女校,棲息地是中央公園的麻雀聚集處。

自從因諫燈(工商:@諫燈lighter)而辦展後更加迷戀中央公園裡的高雄文學館,體內藏有種子或幼苗的可以來看看。

希望有天臺北也能再高雄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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