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開選單

網站服務選單

登入

頁面路徑列表

子選單列表

青春漾觀點

【青春大作家X第22屆馭墨三城文學獎】小說創作者獎:席地而坐

  • 字級

【編輯室報告】
青春博客來與高雄馭墨三城高中聯合文學獎合作,節錄刊登優秀作品。迄今超過二十年歷史的馭墨三城文學獎,由雄女、雄中、道明、鳳中等高中共同舉辦,是高雄區指標性校園文學獎,運作皆由學生發起,展現南台灣年輕寫作者的熱忱,顧問也是文學獎創辦人之一為作家林達陽


青春大作家 ╳ 第22屆高雄馭墨三城文學獎 ╳ 小說創作者獎


 

 

 席地而坐
 文/高雄女中 陳思捷

         想吃人。

   她的影從窗邊閃過,被綠窗簾擋住的秒數,只是讓溫以容在腦海裡自動複習她的樣子。溫可以盲測出她走路提腳的角度,遠遠的從她抬頭的弧猜測出她今天的心情。

  明明不是變態,但溫以容仍忍不住將視線投往她的胸口,她喜歡將自己埋進去,像晨起時貪戀被窩,被窩眷戀懶陽那樣。她喜歡她從後面摟住自己,掌心滯留在自己小腹前,身體溫溫的靠上來,她不經意,卻將溫以容的神經細胞都吸附在心臟下方的位置。  

  以前她以為女孩和女孩的擁抱稀鬆平常,圈上她的腰,被她輕輕扣上。在放開之後,才發現有一百瓶葡萄汁,其中藏有一罐會讓人醉的純釀。

  儲稚旼。很特別的三個字,但在口中打轉久了,稚,稚的叫,最後也只剩下中間字對她來說有意義,其他不過是完整這個名字的陪襯品。

       書上說,男性平均每六十秒就會想到一次和性有關的事,女性的頻率則是一天一次。溫以容皺眉,她無法找到適合置入自己的解釋。

  儲稚旼對自己的身體太沒有界線,溫以容總是能輕易開門而入,在溫暖裡理所當然的霸佔一個位置,像是摟著她的腰講著漫無目的的笑話,或是把她的手轉經自己頭上落到另一邊肩膀,讓自己成為被勾住的人,離她主軀幹很近很近。儲稚旼手臂會從她肩夾骨的位置下彎,手肘順勢微彎,指尖懸在肋骨上方,而溫以容的髮梢剛好降落在她肩膀。如果頭髮有神經的話,溫以容猜想它們應該都會蜷起,彷若緊覆孢子的蕨類。

 

  後來她才知道,世界上只有兩種女生,一種是喜歡女生的人,一種是不喜歡女生的人。

  在走路的空檔,在和每個生命旅程的過客交談的空檔,溫以容會暗自拆解歸納,什麼特質會演化出喜歡女生的人,喜歡女生的人會分裂出什麼特質。

  十年大遊行了,她可以在生活中遇見許多觀察分析的基本單位。她們大方的先擁抱世界,溫以容在她們身上反覆對比,印證,看到同樣的現象再而三現身。雷達不過是一種長期辨認同類後無法指認公式,魔術般熟能生巧的假象。

  人不是愛說謊的動物。誠實會讓人過的比較舒坦,除非人類需要自我保護,他們才會在身上塗上一層虛假的漆,但再多的保護阿基里斯還是有腳踝。身體接觸時,若非知道公式並刻意隱藏,性向不會說謊。

  只喜歡女生的人,皮膚外層有一層角質層,不喜歡輕易被他人碰觸,會給自己構築一道防線,只有在遇見被她們同意進入自己防線的人、她們想把自己交出去的人時,會打開城門,成為喜歡之後,緊密的,疏而不漏的,氣體一般,渴望填滿與喜歡的人所有身體間隙,每吋肌膚都如此索討。

  喜歡女生,但這個喜歡沒有充斥所有自我認同的人,在女孩子小獸般的打鬧間,她們能夠接受甚至透露比平常的友好更進一步的靠近,近乎曖昧,有意無意間以同性友人的名義投遞出對泛泛女性的親暱,只有她們自己才知道,哪種擁抱才會跨越友情的分界,電流如何流淌。

  不喜歡女生的人最簡單,她們沒有喜歡與不喜歡的樣子女孩與女孩,都是友誼,都不到喜歡。

  指尖看似無意的勾纏,不帶惡意的環抱,是最唾手可得的檢測儀器。

  儲稚旼在分類間遊走。溫以容無法將她歸類,即使她很容易在見面的時候將彼此身體攏到一塊。探測儀在大量的磁場裡壞掉,大概是在只緣身在此山中,她無法估量儲稚旼透露出來,足以假設成立,有關荷爾蒙的消息。

  溫以容有時很怕,怕自己是女生。但她無法阻止慣性。走在黑暗的洞穴中,攫住一束光,她就能義無反顧地前進。

 

  她們是在社團迎新認識的。

  有心理學研究列出幾點助於培養感情的活動,例如兩人對看著彼此慢慢走近,還有肢體碰觸。迎新那天,她們大地遊戲先是玩觸電,手牽起手,捏壓掌心傳送電流,完全不認識的兩人因為遊戲的基本要求不失禮貌對笑,後來闖關競賽時間兩人被派出來和另一小組對戰哪組人馬先互望而嘴角失禁時,她們便是真心笑倒在對方懷裡了。

  溫以容她們在敵隊大肆干擾下依舊贏了那場互望遊戲,當時她除了想嬴其他思緒都在放空,把自己置在儲稚旼深釉色瞳孔中,看見自己的倒影,望着望着,然後就失去了焦點,直到兩個人身體貼近,女孩撐服她的手迸發笑聲,她才拾回知覺跟著快樂。中央公園草地踩起來沙沙的,風吹鑲陽的葉飄盪,天空是工業城市一貫的鐵鏽色。對於女孩,迎新回家那天她描不出她耳朵到下巴的輪廓,顴骨突起的高度,只覺得像誤入警幻的園林,迷途失序。

  第二堂編輯社課她們學顏色,顏色的排版和顏色的敘述。溫以容窩在教室裡靠牆的地上盯著手機裡一無頭緒的小試身手題目發楞,儲稚旼坐在離她最近的椅子上。

  「題目的字是黑色的。」她說,嘗試給自己一點靈感。

  「題目的底是白色。」儲稚旼突然停下工作笑。

  「好醜。」

  「比冬至再好看一點點。我覺得啦。」溫以容知道她在說東北季風帶來的天空。

  「你喜歡什麼顏色?」溫以容問,她需要一些介於得要與想要之間的縫隙,在認真與不認真裡伏低掩護。

  她沉吟了一下,「所有不刺眼的顏色。要說特別的話,紡紗會有的綠色和藍色吧。」染上層霧,溫和融入的色調,溫以容覺得和她很像。

  「那我是什麼顏色?」她突然很好奇問題的謎底,好奇儲稚旼眼中的自己位在光譜上哪個位置,有沒有飽和和柔邊。

  她嗯一聲,自己笑了,然後再嗯了一次,移動自己到溫以容旁邊地板,排汗衫衣角親吻地面,把自己攤平。

  「藍色。」儲稚旼說,停了一停,伸出指在溫背後畫迴圈,像是在畫出她的思考路線,「河的藍色,三角洲的藍色,海的靛藍色,」她畫圈的頻率和大小讓溫以容想起漩渦,「灰藍色,鉛筆的顏色,一片花瓣的顏色,和看不見的顏色。」

  溫以容對她笑,捧過自己的禮物,小心翼翼。她在那瞬突然聽懂,看不見的顏色不是她看不見答案了,而是顏色漩至深處沒有顏色。一片花瓣的顏色,飄墜反芻到舌尖,至美無從定律。

  「那我是什麼顏色?」儲稚旼停下手指動作,掌心攤擴貼覆在她背脊,認真的問。

  「柳樹的顏色。」溫以容想起來,她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你知道嗎?我小時候以為柳樹整株都是柳丁的顏色,黃澄澄的感覺很甜。」

  「噗。」溫以容轉頭,看見笑意掛上儲稚旼的唇角,她忍不住跟著笑。

  「後來在國文課本上才知道,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楊柳是草綠色的。你是整棵柳樹的顏色,從根纏繞土壤,垂下來的綠枝條,枝條上陽光給打上的顏色,一直到飛出去的柳絮。」

  

  下學期她們要共寫一份專欄,編入校刊裡,校園人手一本。兩個人的名字將排在一起。溫以容用討論的名義出現在儲稚旼班上,她盤腿坐在窗台,背對陽光,咬著早餐麵包,兩腿之間放著一本書。

  溫以容用指節敲她的窗像打出摩斯密碼。儲稚旼推開窗戶。「早安。」

  「早安。我帶了筆電。」

  儲稚旼從窗台一躍而下。「那我們換個位置。」

  她帶著溫以容從前走廊繞到後走廊。溫以容跟著她,無意卻有意地將自己放入儲稚旼,假裝她是一無所知跟隨的人。儲稚旼沒有反勾,單純把她拿住。

  「像大象席地而坐。」最後她們繞到走廊邊盡一個陽光正亮卻又不至於燙傷的位置時,儲稚旼說。她們都喜歡地板。

  「是啊,這樣大象想坐想躺想脊椎側彎都行。」溫以容安置好筆電,喬了喬坐姿,讓她們肩膀從旁邊看過去像一排繁茂的叢,叢上花瓣貼近彼此,是袖子的布料。

  「你不覺得,跟大象比,人坐在地板上時離地心又更近一些?」儲稚旼咬完她最後一口麵包。

  「你如果跟大象坐在一起,那大象可能一屁股就把你坐掉了。牠跑過來的時候,我至少會比你先看到牠出現在地平線上。」筆電開完機。溫以容說坐掉兩個字時笑著把手從稚肩上用力沉下去。

  那是想碰她的藉口。儲稚旼不高,但肩頭圓潤,脖頸柔長,鎖骨像鐵達尼號撞上的浮冰撐起領口,從肩後望去視線可以滑溜地順著弧墜落。

  「我可以坐大象身上嘛!」

  溫喜歡看她笑,即便她們的對話很沒有營養。她一笑,溫以容會忘記世界是因為太陽才發光。

  討論專欄的片段裡,儲稚旼偶爾會將頭靠在溫以容肩上。想一想,丟出一個建議,再從她身上爬起。

  早自習結束的鐘響。溫以容覺得時間流逝特別快。

  「好,下次討論見。」儲稚旼站起來,撢去背後滿地上的灰。

  「稚。」

       「嗯?」

  「你星期六想不想出去玩?」溫以容覺得自己被掐出一點水。「找點寫作靈感?」

  為難在儲稚旼臉上暈開。溫後悔自己突兀。「我有本來打算好的行程,也是出門,但怕你不想跟。」一個呼吸在他們之間靜止。「藍天和泥地,你要去走山嗎?」

  「好哇。」溫以容在意識到開口之前,先聽見自已的聲音。

  外出採實。她們兩個的旅行。約會。全是語言的歧義,世界運行如常。

        

  週六一早,溫以容買了一隻大象。上翹的卡通鼻,灰灰軟軟的身體,剛好填滿半邊臂彎,陪儲稚旼席地而坐。溫擅長記憶稚每句話裡脫落的細胞碎屑。

       她把它放在腳踏車前籃裡,載一隻大象去火車站和儲稚旼會合。

       她在一家超商門口停車下來買運動飲料和巧可力,順便儲值一卡通。大象太顯目,溫以容摸摸牠的頭,留牠在籃子裡睡覺。

  「這樣剛好六十元,再加上儲值的錢,總共兩百六。歡迎下次光臨。」

  邁出超商的瞬間,溫以容發現腳踏車不見了。它應該停在她一眼就能看見的位置。

  火車站附近人來人往,腳步匆快。 她沿著超商旁的騎樓兜轉,詢問附近調飲料的店員,一身便裝前往學校的學生。 

  沒有人見過她的車,和大象。

       溫以容開始害怕,有種背叛的感覺,和彷彿遇見不祥的預召。她以為在生長的國度停腳踏車買東西,五分鐘,還可以不用上鎖。人潮往她反方向走去,可怕的不是失去,而是她在當下對於失去無能為力。她竟然那麼輕易地就可能遺落。灰灰軟軟的大象也離開她。

  手機響了。「溫你在哪?要不要幫你買早餐?」聽見熟悉的聲音,溫以容才發現自己在顫抖。

  「儲稚旼。我覺得好危險。」

  「怎麼啦?你在哪?」

  「你有一個人被留下來過嗎,稚?原本覺得安全的地域沒了,但世界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如常進行,只有你煞止運轉。我好恨我自己笨。」

  「我去找你,溫以容。」透過電話,溫以容可以感受到儲稚旼在奔跑,可能是因為加快的腳步聲拍上儲稚旼的聲音,也可能是因為她熟悉的音調頻率一下子變形。「我在聽,你可以告訴我怎麼了嗎?你在哪?」

  溫以容看著地心,行李,皮鞋,帆布鞋,一個個掉在紅磚地上,敲出旋律過快的搖滾奏。每雙腿都可能是儲稚旼在奔跑。溫以容靠邊,把自己放到水平面上。

  「腳踏車被偷了。離火車站最近的全家前面。」

  「會沒事的,我陪你去報案。出發不急。你等我,你不是一個人。」

  「稚。」溫以容聽到大象在自己的聲帶裡席地而坐,屁股發出重重的回音。

  「我在。」

  「找不回來怎麼辦?」溫以容覺得有個洞,她正在向下,潛入地心。

  「它很重要嗎?」

  「對。」

  「會沒事的。」

  溫以容沒掛電話,直到儲稚旼出現在街角。溫沒告訴她她還弄丟了一隻大象,那隻沒有屬於過一個人,就不復存在了的大象。她好想讓大象陪她席地而坐。

  她昨晚滿心期待,此刻害怕見到儲稚旼。溫以容突然發現,有些卡在她們之間的事,她無法說出。而儲稚旼聽不見。

 

  直到中午她們才做完筆錄,讓火車帶她們離開。儲稚旼重複告訴她沒關係,她也幾乎就要相信,因為這些話從那個女孩口中飛出來。但某些時候人就是知道,丟掉的東西不會再回來,像考卷交出去的瞬間,陡然清楚二選一選錯了答案,但已經來不及更改。

  橙黃色的冬把稚的頭灑成金屑。溫以容走在步道上盲目地做吹笛者的老鼠,看儲稚旼米白色的後背包,一個玻璃小罐子懸掛在背包的拉鍊上,隨著她步伐起伏晃蕩。

  空氣灌進她的胃,肌肉緊縮。山的氣息大多是溼溼的苔蘚,沙,泥土,和溪流甜沁。

  副熱帶的山藤蔓遍生,北迴歸線的味道,沒有定理,卻又自然成為完好的生態系。    

  「溫,你不是問我有沒有一個人被留下過嗎?」稚沒有轉頭,隱隱帶著笑聲,讓問句在她們之間停駐。

  儲稚旼記得。一時之間,胃裡的蝴蝶退化成毛毛蟲,只在邊緣蠕動。溫以容抬起頭,就像她輕易遺落,她也如此輕易地被馴服。篤實意識到世界沒有離她而去,她隱約看到前方人影。

  「有。你不是唯一的那個。那的確很糟糕。」儲稚旼輕笑。「欸,我們去溪邊好不好?」

  儲稚旼帶她轉進一條佈滿青苔和野草、樹冠層覆頂的小徑,不好跨越,但沒多遠她們就抵達溪邊。溫以容彎身掬起清涼,發出滿足的喟嘆。

  「可以就踏進岸邊啊。這裡不深,沖不走你的。」

  溫以容看著稚把後背包放到石岸上,摘下那個玻璃小瓶子。她拔出軟木塞瓶蓋,一隻腳伸到石頭上,苔蘚陷下去。玻璃瓶被溪水淹沒,水灌進去,滿滿喝飽開口。

  「阿楠,再見。」儲稚旼手在清澈的水裡揮了揮,幾隻小魚游過去。

  「阿楠,再見。」溫以容撩起袖子,蹲近儲稚旼身邊。儲稚旼很專心。近距離從側邊望,溫以容看見她微微鼓起的顴骨,臉頰留有嬰兒肥,嘴唇抿成一條地平線。

  「她說她被水帶來,離開時也要被水帶走。這是她的心願。」儲稚旼伸手出水面,轉過頭餵進溫以容的瞳孔裡。她在笑,溫卻看見一道淚痕。

  溫以容在稚流出的水裡認識阿楠,阿楠很重要。疑惑吐出去又吞進來。她有點害怕。

      儲稚旼抱住她。她親愛的柳低低地垂下去,溫以容要求自己勇敢起來。這裡只有她們,她成為稚允許進入身體的人,探聽樹洞裡的秘密。

  那麼她想做她的水,擁抱她的泥濘。

  

  她們繼續往高處走。儲稚旼熟悉這座山,記得每個岔路正確的方向,走在山林步道裡,她們根本沒用上地圖。

       溫以容在中途試探稚。她被牽住,手牽手,溫以容感受到地心引力越來越小,像漫步月球。

  「坐在懸崖邊把腳懸在半空中,感覺很神奇喔,像嬰兒被從屁股抱起來,沒辦法踏踏實實的自己活著,卻仍然有人把你撐起,你知道自己不會掉下去。」走經無數溫以容說不出名字的樹後,儲稚旼終於心滿意足的找到她在這座山裡的位置。視野變得寬廣,石稜突起,綠色在她們背後叢生。她好像在這裏有個家。

  溫以容小心地讓手心陷進草裡彎身蹲下。視線垂直從岩壁墜落。「幹。啊不是。我是說你真的相信嗎?這有夠高。」

  溫以容以為她會聽見笑聲,但換來一片沉默。

  「溫,她那時候說這個世界是由各種符號和意義組成的,好的解釋就能成為信仰。你會怕高的話可不用過來其實。」

  溫以容移動到儲稚旼背後,靠著她坐下,面對來時的路。日頭改變位置,陽光被雲翳蔽,背後的女孩一時變得黯淡。她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

  「你有過嗎?從高處往下望,突然有種衝動,很好奇被地心引力接住是什麼感覺。」

  儲稚旼。溫以容差點脫口而出她的名字。她忍住轉頭的慾望,手犁草般順著草莖爬過去,摸進儲稚旼的指縫,鑽探,扣上。「有。所以我才不敢過去。」

  「我喜歡坐地板,和地心越接近,被生活甩出去的時候,離心力越能減低。但我又莫名渴望高處,好像這樣才會和她比較接近。很矛盾齁?」

  牽手的時候,儲稚旼的指關節抵著溫的掌心,一格一格凸起來,一格一格凹下去。不會,她小聲地回應。「他現在在哪裡?」

  「阿楠母親轉交給我一封在她房間抽屜的字條,信封上有我的名字,每次拿出來看的時候,我都會唸自己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模仿她的語氣。那感覺像自慰。是即使很痛也不能傷害自己,她在信紙裡這樣說。她說她很幸運認識了一個很慧黠很棒的女孩,每次我低頭寫字,她都可以在其中看到虔誠之意,每次我朗誦,她都能直指澄澈的靈魂。她說她濁了,像把乾淨的石灰水放入線香那樣,也有可能是石灰水把線香弄濕,線香才熄滅的。她說文字進到她手裡就栽了,沒辦法好好地跑出去,就當她為她的國度犧牲,不要過度想念。」

  儲稚旼把一個字一個字咬出來,咀嚼成糜。溫以容把她帶上草地,抱住她。儲稚旼沒有哭,只是像剛下過雨的凌晨。

  「她在信紙的開頭寫稚旼卿卿如晤,我們在那前幾天才讀過與妻訣別書,我可以背出整篇。她是我國中時期我媽幫我請的寫作家教,師大國文系。她離開前把屬於她的所有書一本一本排好,從她租房的大樓頂跳下去。

  她先傷害了自己,我硬是跟自己把那解釋為痊癒,殉難才讓她完整起來。然後逼迫自己守約。明明是文字殺害了她,我還是追隨了文字,那是她的信仰,她是讓我走上這條路的人。我好像從小就對文字有執著,她是我遇過能把世界解釋得最好的人。」

  溫以容聽見她的組成,她的女孩在她面前變得清晰可見。她想舔她,舔胸前第二顆扣子的位子,那裏最靠近心臟,把所有濕氣承接。

  「溫,我說完了。」

  「你喜歡他對吧?」有些問題出口不是為了知道答案,只是為了確認。

  「溫,我喜歡女生。」我知道,儲稚旼說,她看進溫的瞳孔,一路刺破。所以我選擇陪我來的人是你。

  溫以容傾身,抿她的側臉,淺淺吸一口氣,儲稚旼有梔子花的味道。她的手嵌進儲稚旼的溫熱,直角進入,爬梳,握緊。她退後一點距離,儲稚旼有雙雌鹿般的眼睛。

  她說,好。

  溫以容低頭,鼻子和上唇間,儲稚旼有細細的汗毛。她動作裡有羔羊跪乳之感,全心全意。

  儲稚旼顫抖了一下。她往後縮,彷彿大腦挽救脊椎的反射動作,抓住溫以容的衣角,再把自己往前遞。

 

  溫以容在那瞬間頓悟,為什麼她總是探測失敗。

  她當初看到一株柳,那是看到一個沒有停止道別的女孩在她眼裡發光。

  她沒有滑入過儲稚旼身邊,但她無法對自己後悔,更捨不得停下來。

 

  「溫以容?」儲稚旼看著她,溫以容只能看見裝在底片相機裡的自己。「可以。」

  「可是你沒有。」

  「跟你在一起很舒服。」

  「可是你沒有。」

  儲稚旼不安地扭動身體想擠出一個字,卻一時之間找不到否認的出口。

  那其實更接近溫以容知道的答案,她看見了一座沒有放水的泳池,仍不斷催眠自己光影可能以無法理解的方式在折射,安慰自己。義無反顧跳下去,像知曉地圖上沒有大路能抵達目的地,卻因為無名的直覺相信眼前陌生的小巷可能是被忽略的捷徑,走頭無路,即便只有那麼一點可能性都捨不得放手。

  「我不希望在想給你快樂的時候,快樂起來的只有我自己。」溫以容在舔到自己的淚時氣的近乎憎恨,「我也希望可以。但我寧可這樣,也不希望看著你欺騙自己。嘗試把一切攤平,皺褶會因此更鮮明。」

  「溫。」

  溫以容好想撲上去囓啃她的脖頸,一路爬到耳後,讓柳絮飛散一地,染白整個夏季。好想就這樣寄生在儲稚旼的聲帶裡,聽她說出來的每字每句都發炎發燙。

  「你知道你喜歡誰。不管她還是不是個人都好。你讓她還活在地心裡,那是我進不去的地方。」窗紙被碎玻璃的聲音割破,血流失像颱風天颳起的暴雨。

  稚表情泫然,而欲泣。溫以容覺得自己在熄滅,只有心底最底處小小一隅逆向閃起光,可能是儲稚旼一直棲居的隔間。溫願意關上所有燈在半夜摸黑醒來,看一顆恆星發亮,即使她很怕黑。

  「溫。」儲稚旼沒有道歉。「我可以做什麼讓你比較好過?」

  抱我,吻我。那些沒達成的渴望滿出來,溫以容噎住自己。「讓我很自私的做愛比較多的人,到最後說的還是我希望你快樂。」字滾下去,水花濺起來,積成一窪,上面映著溫以容的倒影。

   儲稚旼伸手摟她,電流竄過溫以容全身。大象反覆在她心底站起再坐下,空,空,空,音波打進地心,再從裡面傳出回音。

  

  溫以容在下山的路器械投降。撈起儲稚旼的手掌,濕濕暖暖,像口腔。她對自己發誓,最後一次順從本心。

  就最後一次,在門關上之前,私心探頭最後一眼。儲稚旼會說,她們是朋友,可以牽手。

  「在下雨。」她說她滲出的液體。她是那麼擅長譬喻的人。把一切進行包裝,包裝成可以送禮的模樣,不粗俗不尖銳不會危險易碎。

  「她也是在雨季的走的嗎?」

  「嗯。」

  溫以容看著身邊的女孩,像看水簾幕後的氤氳世界。

  「什麼時候季節才會風乾?」

  「什麼時候你才會風乾?」儲稚旼一直都聽得懂她說話。

  溫以容在雨中傾聽答案。

  「等一把傘,或雨停。不要靠運氣等一把傘,雨會停的,只是需要等待。

  「大不了我們一起發霉。」

  溫以容淋著雨被逗笑。

  她被地球大力甩開,她們在半空中迎面相撞,飛出去。因為地心引力變成向心力,她們用等加速度飛出很相似的弧。不由自主。

  

 



 作者簡介   

陳思捷,曬著南方太陽長大的高雄小孩,偶爾搖來晃去,不小心透露骨子裡也繼承了蘭陽的稻浪。無法接受生活在看不見天空的地方。

喜歡泥土草和水,喜歡文字聲音和人,以及一點點冒險。夢想是在斜槓裡面有一項是說故事的人,還有一項是可以聽很多人說故事。












  看更多得獎作品  

1.【青春大作家X第22屆馭墨三城文學獎】散文首獎:告別式
2.【青春大作家X第22屆馭墨三城文學獎】新詩創作者獎:傷口
3.【青春大作家X第22屆馭墨三城文學獎】散文創作者獎:明天會更好
4.【青春大作家X第22屆馭墨三城文學獎】新詩首獎:你還是需要人類
5.【青春大作家X第22屆馭墨三城文學獎】小說首獎:理髮師

 

 

 

 



 

上下則文章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