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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的去認識一個人吧,然後,再多知道一些。」──專訪廖瞇《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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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廖瞇。


《滌這個不正常的人》序幕是「台北文學年金」頒獎典禮,掌聲如雷,眾目期待,身為得獎者的「滌姐」掉下眼淚,矛盾與荒謬,快樂與罪疚,同步席捲而來,「被書寫的人在痛苦裡,書寫者卻在接受掌聲。」那或許歸根於家族書寫的宿命,當書寫者選擇揭開黑盒,光環也好、譴責也好、掙扎也好、療癒也好,註定都要概括承受。

沒用的東西

沒用的東西

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滌姐是「滌」的姐姐,筆名廖瞇,出過詩集《沒用的東西》。滌的狀態被稱為「繭居族」,他不社交、不與家人對話共食,騎樓飄散的菸味、數層樓上的桌椅刮地聲、空間中他人的氣息存在……處處粗暴地侵略他的感官,令他難以忍受。房間成為滌的繭,他受苦於對世界的敏感,家人則受苦於滌對世界的敏感。

廖瞇記得有一次在家看電視,房裡的滌因聲音干擾而暴怒,雙方雖未當場駁火,但廖瞇聽聞媽媽轉述後也湧上情緒,「在客廳看電視都不行,這樣我還要回家嗎?」

契機不僅僅源自單次衝突,而是很多場的碰撞。有人說過,命運的另一個名字是時機,某天廖瞇累積許久的不適逢上左右無事,決定與房裡疏遠已久的弟弟攤牌,對話像打火石碰出星火,讓廖瞇重新認識了滌。思考滌的事讓廖瞇困惑又混亂,骨牌般的另一日,無可傾洩的欲望催促她寫下感受,描繪(她所知道的)滌的生活,觀察到的家人互動;這個寫作計畫過關斬將獲得第20屆台北文學獎年金,更推了踟躕的廖瞇一把,攪動並試圖看清家中長年壅滯淤積的一切。

接下來的日子,跟媽媽飯後散步,嘗試各種滌可以接受的方式踏進他房門,各種相處過程的採集——大量談話、大量記錄,與大量反思——持續占據廖瞇的生活。她形容自己是需要很多時間去做一件事的人,「跟滌講話一次至少要兩小時,而且要精神狀態很好。」廖瞇並不討厭做這件事,「進入狀況後我們真的只是聊天,但密度更高。滌講的話實在太有趣了,剛開始幾乎每句都可以寫下來,就算沒入圍年金,我也想記下那些內容。

廖瞇回到台東鹿野後,訂下固定的寫作時間,早起坐在案前,不上網不務雜役,順著昨天的尾巴回想對話,情景自然地湧入腦海,便啪啦啪啦順暢地敲起鍵盤。她也逐漸發現,不可能只寫滌卻繞開其他家庭成員,被寫的人各有立場交織打結,有自己的聲音要求抗辯:「讀你的東西的時候,我覺得,這個不是我啊」「有些事情不是你以為的那樣。」但廖瞇歡迎不同版本加入,「如果沒有這些對話,沒有這部書寫,有些事我永遠不會知道原來是這樣。

對話點滴慢慢鑿壁,讓關係透進光。但也有雷雨交加時刻,媽媽對家內隱私被攤在世人目光下始終抗拒,有次又提及出版之事,媽媽撂下一句:出不出版真的這麼嚴重嗎?廖瞇難受了一陣子後寫信剖白心聲,討論過程中她看見媽媽的糾結拉鋸:究竟要讓家庭故事止步於此,或成全女兒出版?……最後為什麼不反對了?廖瞇神情百味雜陳,「老實說,應該是母親為女兒所做的讓步吧。有時真的覺得媽媽就是會這樣。

繭居是新時代崛起議題,不少家庭苦於此困境,或許有讀者想從《滌這個不正常的人》尋求解答,但廖瞇輕輕點破希望泡泡,「這本書不是溝通範本,也不會教你怎麼跟繭居族對話,這沒辦法教。書寫過程中我也一度挫折,我曾經期待媽媽和滌因此更相互理解,進一步能夠對話,後來發現沒有想像中容易。畢竟每個人的位置不同,個性不同。我平常不住家裡,之前覺得一個月才跟滌講話一次看似很少,可是能夠這麼高密度的對話,也許正因為生活空間不同,才有這個餘裕,每天住一起搞不好就沒辦法。說不定媽媽也想這樣跟滌對話,但她做不到。

廖瞇很清楚,「你也可以...」這種話隨口輕巧,加諸他人何嘗不是暴力。

成為一個人:一個治療者對心理治療的觀點

成為一個人:一個治療者對心理治療的觀點

但,若每個人都獨一無二,彼此對待的方式也無法複製,那是為什麼而寫?「我相信對話可能帶來改變,但不代表每個人都要這麼做。我想表達的,是去面對自己真實的感覺,繭居族的家人也不容易啊!如果你現在生氣不想講話,不用逼自己打開心胸。」她求教於先前因工作認識的心理學教授宋文里,在引薦下讀了心理學家羅哲斯(Carl Rogers)代表作《成為一個人》,深受觸動。「就像羅哲斯認為在心理諮商中,不需要告訴對方『應該變成』什麼樣子,也不須期待追求某種復原,或要破裂的變完好的。我覺得如果有期待,比較接近『可以開啟對話的期待』。

這與廖瞇現職帶自學生的教學經驗相呼應,她提到不久前的小插曲:來上課的一對姐弟雙雙睡眼惺忪,原因是姐姐前一晚忽然創作欲爆發,半夜爬起來投入手作,弟弟跟著醒來,體驗人生首次凌晨兩點半的世界樣貌。「其實一開始我試著進行當天準備好的課程,可是小孩興趣缺缺。大人用權力強迫小孩,或許他還是會配合你,但效果很差,後來我發現該順勢而行。在體制裡可能很難想像,但我帶自學生課程幾乎『不設目的』,羅哲斯強調的『非指導性』也類似如此。就像我跟滌說話,沒有要去指導他,也不是以『希望他變好』為目的。

凌晨兩點半醒來算脫軌嗎?如果像滌,37歲、無產無業、嵌合不進社會,與世界互不順眼,算是脫軌還是不正常?

廖瞇借書名「不正常的人」對世界拋出質疑與戰帖,「到底什麼叫不正常?像農作物本來就有各種長相,不正常也不會怎樣。只是要拿來賣或裝箱,奇形怪狀的傢伙就會對生產者造成麻煩。」她邊思考邊陳述,「只有當東西或人必須被社會化解釋,正常/不正常的區別才被凸顯吧。不正常只是跟多數人不一樣,唐鳳也不正常啊!跟多數人相比,她特別聰明。

然而困境就在,有些人的「不一樣」,並非與他人無關,比如滌對聲音極度敏感,家人連打蚊子都要戒慎小心,廖瞇倒是平常心看待,「爸媽跟滌會有衝突是必然的啊!就像交通號誌規則不同,勢必會塞車或車禍。」她進一步解釋,「你是要讓衝突繼續,還是試著理解為什麼會有衝突呢?當衝突產生,我們要多數人改變嗎?還是要少數這方改變?可能都不是,而是去理解為什麼不一樣。」

要理解就得先對話,且每次都堪比開箱,不知會開到驚奇箱還是恐怖箱,只能戰戰兢兢捏著踩雷碰壁的心,一次次深呼吸再前進。對話從不只是張口說話,對話是最入世的修煉。廖瞇自認不是主動噓寒問暖的個性,「原先有段時間我覺得滌不想講,那我也不找他。可是後來想想不是辦法,難道滌一直不講話,我也真的不找他嗎?」於是她迂迴探路,知道滌喜歡草莓,便帶自栽草莓回家,交給滌的時候也不多說;當洗淨的草莓空盒靜靜躺在桌上,她知道雙方建立了一種互動默契。「我之前害怕過,會小心翼翼,猜想他不想跟我說話所以沒反應,常常就覺得:算了。但彼此理解後,衝突有機會變少,或因為理解而化解。」人浮於世,不可能沒有衝突,廖瞇抱持的與其說樂觀,不如說是相信。「滌沒有『變正常』,我們也仍然不一樣,不一樣可以並存。這不能強迫,需要彼此的願意。」

血緣從不承諾共通語言,即便同住一個屋簷下。滌或許曾是廖瞇心靈上的遠方,但在侷限與疲憊之中,她仍不放棄想像這個不確定的遠方,嘗試理解和靠近,這本身就是無比晶瑩的善意。《滌這個不正常的人》帶她前往之處,破裂不必變成完好,不正常也不必變成正常,「有用」更不是重點。

最後我們追問廖瞇,那她關心什麼?她的回應簡單素樸,「就真實的去認識一個人吧,然後,再多知道一些。

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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