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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界人生

「台語的表達有時鄉土、草根,但也能典雅、傳神。」──專訪《小王子》台語版譯者蔡雅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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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起:《小王子》台語版譯者蔡雅菁、台語/粵語版插畫家呂芊虹(內文插圖)、陳家希(台北、府城小王子插圖)。(照片提供 蔡雅菁)


小王子是對真遠的小行星B-612來的,這是一粒一工會當看著四十三擺日落的行星。佇這粒細細粒的行星頂面,伊有三座矮矮的火山,幾欉會將行星鑽破的猢猻木,閣有一蕊愛嬌閣驕傲的玫瑰。


看著這段文字,你可能覺得熟悉又陌生,畢竟《小王子》在台灣已經是家喻戶曉、連小學生都曾聽過的知名文學作品了。上面這段台文,翻譯成華文就是:「小王子是從很遠的小行星B-612來的,這是一顆一天能看到四十三次日落的行星。在這顆小小的行星上頭,他有三座矮矮的火山,幾欉會將行星鑽破的猢猻樹,以及一朵嬌媚又驕傲的玫瑰。」兩相比對,就知道蔡雅菁在將《小王子》以法語直譯台語時,費了多大的功夫,讓讀者以台語讀起這部文學經典,依舊感覺優美而饒富趣味。

1974年生的蔡雅菁,求學時學校仍說方言要罰錢的規定,但長大後、定居海外又學了多國語言的她,卻回過頭來嘗試以台語作翻譯,她希望更多人明白,台語的表達有時很鄉土、很草根,卻不粗俗,台語也能典雅且傳神。語言不應該受政治影響而有優劣之分,即便現今越來越多人提倡復興台語,也不代表要貶抑其他語言,台灣若能成為接納多種語言的國家,不僅僅是認可每一種語言蘊含的價值,也是肯定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不同族群的生活智慧、歷史與文化,如《小王子》中所言:「最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到的。」但透過語言、文字的溝通,人們得以明白。

住在香港的蔡雅菁接受了OKAPI的筆訪,請看以下的訪談。


 
Q1. 請您談談自己的台語經驗?

A:我的父母一直以來都是說台語的,父母雙方家族都是,所以上幼稚園前我只講台語,但上學以後,在學校講台語會被罰,我開始學華語、講華語,就連下課後和同學、朋友、兄妹談話,也漸漸習慣使用華語,不知不覺,台語變成只用來和家中長輩溝通的語言。

後來我陸續學了英文、法文、義大利文及廣東話,其中廣東話因為和台語較接近,加上我在香港住了快15年了,每天聽到粵語的機會多得多,隨著居港時間越久,越多台語詞無法確定如何發音了。每週我會一次打電話回家,有時會先直覺以粵語取代台語的說法,最後選擇講華語代替。這讓我發現,多數同輩台灣人可能都像我一樣,在學校教育影響下,華語好過從小使用的台語(或其他母語),最終強勢的華語最影響了台語(母語)的使用。

Q2:接到翻譯《小王子》這項任務時,您未曾出版過台文作品,當時是否感到壓力?

A:我不是接到出版社的任務才翻譯的,而是自己主動想翻譯,後來是透過本書審定者之一黃震南老師牽線,與前衛出版社合作。既然是出於自己的使命感,動機自然很強大,所以不覺得有壓力,而是感到有一股力量督促自己一定要做得盡善盡美,也因此帶來一段自學台語的過程。

我有時感覺很慚愧,也抱著一種危機感,自己學了那麼多外語,甚至學了廣東話,母語能力卻越來越退化這次翻譯對我來說也是重新學習母語的過程,可以說是樂在其中。

Q3:您平日使用台語文字的習慣與頻率如何呢?

A:過去我完全沒接觸過台語文字,這次翻譯,完全是靠硬記和勤做筆記。我先反覆熟讀「700常用詞表」,接著每天看一篇教育部電子報,若碰到以前沒聽過的說法(如:無議量〔指無聊〕),或本來知道這個詞但只是不會寫(如:恬喌喌 tiām-tsiuh-tsiuh〔指靜悄悄〕),或是碰到華語裡已經常用的詞、只是不知道台語怎麼唸(如:夕陽 si̍k-iông),我會像以前在學外語背單詞一樣,拿筆記本記下來。在一邊翻譯的過程中,我也一邊把當時所有電子報的文章都看完了,因此每次從文章裡學到新的詞,就一邊修改譯稿並隨時翻閱筆記本。

700常用詞表()教育部台語推薦用字700字詞。(圖片來源/教育部


Q4:在這次翻譯過程中,最困難費心的部分是什麼?是將法文直轉成台語?還是選擇用字的過程?

粵語版《小王子》粵語版《小王子》

A:一來, 我的台語詞彙太少,法文程度也不夠好,大學時雖然曾很認真學過兩年多的法文,並抱定去法國念書的決心,但後來考教育部公費時,發現沒有法語語言學的名額,只有義大利語及葡萄牙語言學,後來去了義大利,接觸法文的機會就少了。在法台兩種語言都有些捉襟見肘的情況下,自然感覺翻譯起來有些吃力。所幸我手邊有華語、英語、義大利語及粵語版的《小王子》可參考, 有時我會對照不同語言的版本後,再決定台語可以怎麼說。

再來就是印象中小時候常聽人家講的一句話或一個詞,但根本不知道怎麼寫,因為台語歌詞或一般人的書寫習慣用諧音字,所以本字是什麼難以確定,例如「tsiâu」這個字,我一開始想用這個字,但不知怎麼寫,就先寫下「猢猻木猶未發甲遐大欉進前,嘛是tsiâu細欉仔」,後來在教育部《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這次翻譯時一定搭配使的參考工具)偶然發現了「齊」這個替代字有tsiâu這個讀音,當時非常高興,終於能將這句話補上漢字及發音,寫成:「嘛是齊(tsiâu)細欉仔」。

另外,bô tè(沒辦法、無法)這個詞加上動詞的用法也是,如:無地比、無地揣。一開始不確定要寫「無底」還是「無地」,或像有些台語歌詞裡寫「無塊」, 因為教育部網路辭典並沒有把這個用法當做一個詞收錄,有時判斷該寫哪個字可以從「變調規則」去推論,因為在音韻上,台語和其他閩南方言一樣,有複雜的連讀變調現象,一個字若不出現在詞尾通常要變調,出現在詞尾才讀本調,這些變調規則是固定的,但也有例外:例如,「底」的本調雖唸51高降調,但變了調就要讀高平調55了,所以我先排除了是「底」這個字的可能性;那麼,「地」的本調是中平33,變調後是低降21,正如「地球」的「地」,不可能跑出高降調51的音。幾經思考,好像「塊」最符合變調規則,因為本來是低降的21調,變調後就是51了;但後來從教育部電子報搜尋,發現都只有「無地」的寫法,因此最終才確定應該是「無地」(雖然不管從本調和變調來看,「地」這個字竟讀出51的調都顯得很奇怪)。

台語版(左)與粵語版(右)內文對照。


Q5:您在《小王子》翻譯過程中,還有特別注意哪些狀況?

A:《小王子》的詞句還算淺顯,沒有很深奧複雜的語句結構,但我在翻譯時很強調換詞,也就是我不喜歡同一個詞重複多次出現。我常用的方法是:一開始腦海裡沒有那麼多詞彙時,先全部翻成同一個說法,例如要表達一個人很神氣,可以說:臭屁、囂俳、風神、臭煬……等,假設本來我只想到臭屁,就在每個類似的語境下都先翻成「臭屁」,但用教育部辭典的「全文」去搜尋,就會跑出其他幾種不同說法,點進每個詞去查,還會再列出一些近義詞;我再回到譯稿,就可以逐個詞根據上下文判斷,哪裡可改成「囂俳」,哪裡用「風神」替代更恰當,哪裡又可換成「臭煬」等等,設法讓譯文的詞彙更豐富。

Q6:《小王子》的中文版已經在台灣十分常見,將這樣的作品翻譯成台文版,您覺得意義何在?

A:我想這能傳達一個觀念:台語不如某些人所想,是一種粗俗的語言,台語的表達有時很鄉土、很草根,卻相當傳神,台語也有很多典雅的語彙,如「參詳」表示「商量」。我讀語言學,一直很重視保存語言多樣性及提倡多語並存的好處,台語雖一直伴隨有歌仔戲、布袋戲、連續劇及台語歌等流行文化,不可能像某些台灣原住民語言一樣很快瀕臨滅絕,但如果不能扭轉少數人觀念「說華語=有文化;說台語=沒水準」,那麼台語的使用空間還是很有限,會變成只是台語影視從業者才擅長的語言,而一個語言一旦被邊緣化,就難保不會有被淘汰的一天。

台文版《小王子》的問世,是想讓大家知道,語言沒有優劣之分,語言/方言的分別只是政治造成的,語言學家常喜歡引用的一句話是:A language is a dialect with an army and navy. 這裡所謂「有軍隊的方言」,指的當然是一個國家的官方語言,一個方言被某個政治實體選定為官方語言後,就會給人高一等的感覺,因為開始規範化了,除了可以口說,也有了書寫的文字,可以進一步發展得更臻完善。既然從語言學的角度看,所有語言都是平等的,那麼基本上所有的語言都可以發展自己的文學和其他文藝形式。

不過,我也希望大家有一個認知,就是提倡復興台語的同時,也不要貶抑其他語言。香港自從回歸後,一直倡導「兩文三語」政策,也就是書寫上能中英文並用,口語上也能粵語、普通話(華語)及英語並行,歐洲的小國如比利時有三個官方語言,瑞士有四個,就連新加坡也有四個官方語言,因此在全球化的時代,使用多語的人比比皆是。

我希望大家不要有誤解,認為說台語就是要排斥華語,或是說台語與學外語會有衝突等,畢竟,要發展台語的翻譯文學,掌握外語的能力也很重要。再來就是,我期待這本台語書的出版能有拋磚引玉的作用,鼓勵台灣原住民也以自己的母語翻譯《小王子》。兩位香港插畫家芊虹及家希(即粵語版、台語版插畫的繪者)也很樂見自己的插畫能發揮更大作用,願意無償提供圖片讓大家自由轉載。既然香港友人都願意慷慨地為台灣做點事,我也衷心希望更多有心人能正視保存母語的重要性,並體會到書寫族語的迫切性。

《小王子》台語版掃一下QRcode就能聽台語朗讀,插圖還出現台北101和台南赤崁樓。(圖/《小王子》台語版)《小王子》台語版的內頁插圖,由香港插畫家呂芊虹、陳家希繪製。(圖/《小王子》台語版)


我還想藉這次翻譯機會,幫忙宣揚「以漢字書寫台語文字」。我知道台灣有幾套不同的台語拼音系統,也有很多人在寫台文時是漢字與羅馬拼音混著使用的,甚至有一派主張完全不寫漢字,只用羅馬拼音,我個人對這種作法比較保留,我覺得漢字本身有一定的美感,因此才會有發展幾千年的書法藝術,但羅馬字母相較之下則無法給人美觀的感覺。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我剛來香港念書時,有個香港同學的名字叫柳倩儀,我一直覺得,光是用眼睛看著這三字,根本不需要讀出這三個音節,腦海裡就已經浮現迎風搖曳的柳樹和儀態萬千的女子形象,但不管用哪套拼音系統拼出這個名字,都無法很快想像出我所描述的那一幅畫面,也就欠缺了一種美學上的即時享受,因為我們首先要讀出拼音,推論出是哪個字才行,如果「同音字」太多,還要先知道是哪一個字才能產生其他聯想。所以要推廣台語,我感覺還是離不開用漢字書寫台文。但羅馬字對於保留台語發音、處理有音無字的狀況,仍舊有其必要。

 

Q7:除了《小王子》,之前還有台語版《悲慘世界》,我們也希望有更多經典名著等待台譯,一個語言能用來翻譯經典文學、創作文學,您認為這代表了什麼意義呢?

A:我覺得能用一個語言翻譯和創作,除了是認可了一個語言所蘊含的價值外,也是賦予了語言新的生命,讓這個語言更能演化出燦爛的文明光彩。每個語言都涵蓋了特有的民間智慧、歷史掌故和文化傳承,只有靠文字的方法記錄下稍縱即逝的語音,才能確保這個語言越發精煉、完備,進而把許多相關的文化遺產繼續傳遞下去。

小王子 台語版【附台語朗讀QRco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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