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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是「看自己」和「怎麼被看」的遊戲──專訪蔣亞妮《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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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即將結束的期末考週,室友跑去男友宿舍吃宵夜,說了會幫我帶一份回來後,筆電沒闔上就走了。我洗澡吹頭,房間的鏡子剛好裝在她的桌邊,借坐她位椅時碰著了滑鼠,鼠標移開,像移開了平行時空。那幾年裡無名當道,網誌可以是情話、垃圾話與詩話,我在她網誌頁面看到了一篇從未看過的加密新文,請別問我,如果沒有點進去會如何,我們不談如果。
她犀利如鋒的筆指向我,許多文字好得工整又邏輯,現在我都還能背誦。「她不過是比較會寫一點、比較好看一點罷了,我都懶得跟她說,也就才那麼一點」、「她上次叫我們不要總取笑XX,但我們不取笑XX很久了,多半是取笑她」……
  ───蔣亞妮,〈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


《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是蔣亞妮繼《請登入遊戲》《寫你》之後的第三本散文作品。句子自帶節奏,跟你說、不要、跟別人說,像是敲動的密碼,加密過程的變數從「我」至「你」,最後到了「別人」。

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

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

「是先有這篇,也是這本書最早的概念,其他都是圍繞著這篇的生成之物。」蔣亞妮說,這個篇名有兩個含義,「一個是告解或告白;另一個跟書和散文很像,作家一定是要對外的,而且只能是我(作者)跟你(讀者)。感情再好的兩個人,都不能同時看一本書。在那個閱讀當下,就是作者跟讀者的關係,所以我想把『我』跟『你』都放進書名裡。」

蔣亞妮認為,「寫作再怎麼私密都不夠私密,真正私密的,你絕對不會寫出來,寫出來的再怎麼私密,你還是已經跟別人說了。這也是我接觸文學多年,對散文的一些思考。

原初的場景是大學宿舍,那個不小心碰開的祕密網誌,如同《侏羅紀公園》那只琥珀,一開始的傷害被層層包裹,同名篇章直指本書的核心破口,由內而外,漸漸開展稀釋。這本散文集裡記述許多無人能解的失落跟背叛、一個人躺上的開刀房、被老師以為缺席的影薄少女。她在,卻也不在。在各種場景轉換中,彷彿一個人練習密室逃脫,一個人嘗試著修復與再生。她寂寞寂寞就好,持續刻舟求劍。湖裡大抵是沒有女神的,失落的,不會有人打撈上岸,於是那些揀選與試煉,都是自己的事。

這本書寫的,算是一個魔王,我一直嘗試要寫它,可能從第一本,或從我嘗試要寫作就開始了。」蔣亞妮曾經在網路論壇看到有人聲稱悟出了散文寫作的訣竅是「暴露狂」遊戲,露愈多就是寫愈好;她忍不住匿名留言,說對方好像沒有悟出來,「因為你會選擇露出來的,終究不是最害怕的。談到散文,大家經常探討『誠實』,但我覺得誠實不是第一個,散文比較是文字的遊戲,終究要回到自己。

對她而言,散文近似於「看自己」和「怎麼被看」的遊戲。孤獨的人坐著寫字,演化出另一隻眼睛。拿著筆的人操控著鏡位,拉遠又拉近,讀者以為凝視著寫作者,其實那都是寫作者刻意打開的窺視孔。

 
學測指考分發時,蔣亞妮原本填的不是中文系,而是新聞,她是中途轉系才加入文學小隊,從大學一路到研究所、博士班,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中文人。開始寫作後,她視「讀中文系」為一種職災,背負著抒情傳統和美文傳統長大,後來的寫作,就是一連串的自我挑戰。「你可以寫得很美,很美這件事反而簡單;寫得不美但是動人,要耗盡你很大很大的力氣。就像學院訓練可能告訴你,寫論文絕對不是寫心得,所以你會比那個再努力一點。比如看到詩詞,你會選擇一個新解。

她也不是完全待在學院裡的,碩班畢業後去工作,當過幾年編輯,負責編字典,還被分發到令人崩潰的數學詞條。那是間十分古典的出版社,午休會關燈,眾人安靜趴睡。後來她換了一份上班時間自由的工作,邊上班邊讀博士班,不過原本談好的工作項目一直變動、擴增,從幫忙修稿、寫稿、企劃執行,到成為代筆作家。不一定是自傳,有時候是嶄新的作品,她會從對方的口述、演講錄音、網路報導,像私家偵探一樣調查傳主的生命經歷與家庭狀況,拼湊出其生平,甚至是想法,寫完之後,「作者」會再修改過。當然,她是沒有名字的。

影薄少女成為影子寫手,負負剛好得正,她在疊加的陰影裡把自己生回來。

「我把這些工作當成採訪,它影響我很深,收穫很多,也改變了我寫作上的許多構成。我的感覺是,從第一本書《請登入遊戲》到第二本《寫你》,尤其到了這本《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我的改變滿大的,是因為我做了這些事才得以完成。如果我一直待在學院,可能一直會是第一本時的我。」蔣亞妮說。


剛進博士班時,她遇過一個男教授,對方知道她寫作,買了書來看。看完書的教授對她說:「不要浪費才能。如果有寫作的才能,要拿來寫小說,小說才是真正的戰場。」她懷抱著這句話,退選了。她繼續寫散文,在日後的採訪工作上若遇到作家,狀況允許的話她會詢問對方關於小說、詩、散文的排序,「我得到的回答大多是小說,而且是長篇小說。」她抱持著這些意見回饋,持續寫著散文。

我覺得重點不是什麼文體,而是寫得好,寫得好就是正義。不論什麼文類,寫得好就是厲害的人。對我來說寫作很好玩,我很喜歡會發光的東西,跳舞很好玩,打扮自己很好玩,玩那些小巧的東西,很像小小的珠寶。」而為什麼選擇寫?她說,「有一天我往窗外看,有像核爆的蕈狀雲,像是極光。目前為止,文學於我還是這麼亮的東西,比香奈兒大秀還好看。


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國王的耳朵是驢耳朵。文學如同大型核爆現場,寫作者必須咬牙撐過的,是外表看似完好的一次次內爆。該如何拿起筆,又該如何寫下,在遊戲的登入與登出之間,拾起尚未被巨量煙塵覆蓋的記錄檔案。

蔣亞妮喜歡王菲,曾經一個人去聽王菲演唱會,因為心情太過激動,她做了一件對自己來說空前絕後、能列入人生羞恥時刻前三名的舉動。在燈火通明的表演開場前,她分別請前後左右座位的人幫她拍照,當時還沒有智慧型手機,她的相機就在四個方位傳遞了一圈。她一個人,無人可分享,但留下了自己環繞視角的紀錄,她曾在此。寫作之於她,可能就如同這個場景。

 


 蔣亞妮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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