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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馭博：每一次輾轉邊境、通過海關，都是枯萎與重生──讀流亡詩人達爾維什〈護照〉

作者:曹馭博 / 2020-02-04 瀏覽次數(5487)

護照　
◎達爾維什（Mahmoud Darwish）作；薛國慶、唐珺譯

他們並未認出我
憑著吸去護照上我顏色的微光
他們眼裡，我的傷痛像一個展覽
屬於一個喜愛蒐集照片的遊人
他們並沒有認出我
啊……你不要
不要讓陽光離開我的手掌
因為樹木
認得我……
所有雨中的歌謠認得我
你不要拋棄我
讓我蒼白地猶如月亮！

所有飛到遙遠的機場門口
追隨我手掌的飛鳥
所有麥田
所有監獄
所有發白的墳墓
所有邊界
所有揮舞的手絹
所有眼睛
都與我同在，但他們
卻把這些從護照消除！

沒有姓名，沒有歸屬
在我親手培養的土地？
艾優卜的呼喊在天空回響：
「不要讓我再一次成為教訓！」
我的主人們！我的先知主人們！
不要打聽樹木的姓名
不要追問山谷的母親
光明之劍從我額頭嶄露
河流之水從我手心湧出
所有人的心……就是我的國籍
且讓你們扣下我的護照！

馬哈茂德．達爾維什（Mahmoud Darwish, 1933-2008）
巴勒斯坦民族詩人，阿拉伯文學代表作家之一。
曾數次被捕入獄，流亡於阿拉伯國家與歐洲。
一生出版超過30部詩集與散文集，作品已譯成20多國語言。
代表作有《我的國家》、《巴勒斯坦的情人》等。

相較於多次入圍諾貝爾文學獎的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Adonis，原名Ali Ahmad Said Esber）筆下的哲理與文化反思，同樣在處理流亡問題，達爾維什的聲音多了一份鮮活──但這鮮活卻飽含著血淋淋的控訴與不幸。詩人不一定是美好經驗的紀錄人，他可以是諸多文化血脈的繼承者之一，更可以是承擔社會責任的聲音。達爾維什曾說：「作一個巴勒斯坦的詩人很難，必須同時兼顧內心與外界，同時實現詩歌的美學與功效，既要拋下神話的政治性，又得有洞察現實的能力，做到詩人與政治家的二者合一。」生活離不開政治，政治更不可能完全遠離生活，國家與社會的問題往往比想像中更不堪入目，唯有書寫才能發掘其中的真實。

來自巴勒斯坦的情人：達爾維什詩選（簡體書）〈護照〉收錄於《來自巴勒斯坦的情人：達爾維什詩選》

〈護照〉是一首講述流亡經驗的詩，如同早年的拉丁美洲人或其他受殖民政府迫害的知識分子，他們的家鄉對於外國人來說，只是一個「沒能在護照上找到戳印的國家」，每一次輾轉邊境，每一次通過海關，都是經歷著枯萎與重生。開頭作者便以「我的傷痛像一個展覽」做為對自己身分的無奈控訴，每一次入境人員核對照片，蓋戳章，都像一次無法叫出聲的折磨，在眾人眼前一覽無疑。但諷刺的是，這個身分對於他者來說，只是眾多旅人中微不足道的存在，每一次的翻閱護照，從螢光油墨反射出的光芒中，詩人一次次地被打擊，被傷害，但這份苦痛只有當下的自己能理解，再多的「感同身受」都是枉然。

此時詩人的心境如同月亮，月亮對於阿拉伯民族來說是時光的象徵，是謙卑的先祖臉龐，但此時又如此蒼白無助，孤懸在時間洪流之中。連接著一、二段的手掌意象，代表詩人沒辦法掌控一切的外在因素，詩中的所有元素（陽光、飛鳥、手絹、月亮）都是流亡的象徵，它們一次次出現，也一次次從詩人的掌心流逝，「但他們／卻把這些從護照消除！」護照做為一個跨越邊界的工具，本來就沒有攜帶任何情感，而這些情感因子不但無法附著其上，且藉著無數次的跨境，戳章越蓋越滿，對故國的回憶越來越稀薄。

詩的末段援引了《古蘭經》中的古代先知艾優卜（Job，又譯約伯），艾優卜是堅定的象徵，當他被魔鬼迫害，精神與肉體接受折磨時，以超乎常人的毅力度過難關，堅持自身對真主的信仰。「不要讓我再一次成為教訓！」是詩人另類的叩問，是援引，更是翻轉──回到首段「我的傷痛像一個展覽」，先知莫罕默德在傳教時面臨困境時，皆已艾優卜做為榜樣。艾優卜所受到的折磨，何嘗不是另一種展覽了？如同流亡的人們，作者意識到，他自己的苦難已成為大眾傳遞的訓誡，他的苦痛來自這個民族巨大的傷口，先知的經歷告誡著他們不要重蹈覆轍，但詩人本身就處在重複的苦難中，「所有人的心……就是我的國籍」這句話是詩人對世界發出最沉重的回應，如今的他沒有國家了，唯一能證明自己存在的，並不是小小的一本護照，而是那一顆跨越了時間與空間，彼此聯繫著的人民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