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我先暫代一下說書人的位置，故事是這樣的：很久很久以前，平安時代晚期的日本，二條天皇（1158-1165年）即位不久，在遠得要命的志摩江一帶，粗鄙的捕（鯉）魚郎「中村勝郎」意外身亡，他的寡妻「天草美雪」（27歲），替亡夫背上了八條美麗的鯉魚前去平安京向「林園水塘部」（掌管皇城花、果、園池的部門）進貢，試圖在源氏家族和平氏家族械鬥頻繁、人命如芥子的險惡山川河道間，抵達未知。
迪迪耶・德官(Didier Decoin,1945-)現擔任龔固爾文學獎秘書長，亦為法國海洋文學協會主席。（圖片來源 / 龔固爾官網© Benjamin Decoin）
林園水塘部
天草美雪的旅程與這本《林園水塘部》，卻非出自日本小說家手中，而是當代法國作家迪迪耶・德官（Didier Decoin）以12年時間書寫完成的大和姬與八鯉魚遠征之路。迪迪耶・德官在1977年就以《地獄約翰》（John l'Enfer）得到法國最高龔固爾文學獎，《林園水塘部》為他的最新小說集，更是他第一本繁體中文譯作。他以鴻篇巨製的唯美綺情做為他一生創作的定魂香，香調絕對東方。
整本小說花了過半的篇幅周旋於感官，尤其是氣味、顏色與濕膩滑溜的情欲湧動。與其說作者試圖以文字調香，或許他的所求更為艱難，比如，試圖以氣味完整文字，抵達文字的最遠幻夢。像是美雪在勝郎死後親吻丈夫的陽具，迪迪耶以不同味道取代一切觸覺、視覺：「它嘗起來的泥土味使美雪感到驚訝。當勝郎還活著、當他的陰莖在美雪口中變得越來越飽滿時，嘗起來就像生魚或者鮮嫩溫暖的竹筍，而當她終於釋放了它的汁液時則有著新鮮杏仁的味道。此時，美雪舌下的陰莖淡而無味且滿是淤泥，就如同平安京裡園池司為了清潔而排乾了水的聖池一樣。」
眾生皆有味，就連美雪也在不同人的嗅聞之下，恣意盛放成奇香之花，滿是氣味之謎。有時她聞起來「是股溫熱、香甜、帶著淡淡酸味的氣息，讓人聯想到柿子果肉的澀味」；有時卻又似「一種香味，或者是臭味，我還沒法確定，總之是某種野性的東西，混合著森林、搗碎的草和潮濕的土，一股洞穴的怪味」；還可能像是潮濕的糞便、嘔吐味、沉積在水底的淤泥，或滿是真實死亡的氣味。一切皆可能。《林園水塘部》的浮世繪本，儼然一場作者盡情意淫、放肆沉醉的魔法，畢竟天照之國，正是幻術誕生之地。
東方主義
我在讀《林園水塘部》時，經常從華麗的氣味無形大秀中升起一個具象的疑問：現在還有人在談「東方主義」嗎？
2003年，愛德華．薩依德（Edward W. Said）因白血病去世前，在《東方主義》（初版發行於1978年）的新版書序裡，對當時發生在阿富汗、伊拉克的戰爭多有凝視，薩伊德認為每當西方強權遇到了石油危機，遠東的伊斯蘭國度就會再度搖身變為恐怖主義的溫床，遍地是炸彈客、殺手與邪惡組織。東方主義做為一種西方文化想像東方的濾鏡，更是不斷地以相斥的個體對照出西方自身。阿拉伯世界尚且如此，那麼在遠東極東處的中國與日本，更是如此。
就在我以為那溫柔纏媚極富神祕性的異域（exotic）女性形象，如藝妓、徹夜未眠的華服公主、酣寐床榻的東方美女，是上個世紀的流行時，從《末代武士》（2003）、《藝妓回憶錄》（2005）到華麗荒謬令人嗔笑的《長城》（2016），甚至自願成為異國情調共犯的《妖貓傳》（2017），每隔幾年都提醒我一回，「想像的真實」永不過時。就像幸運餅乾只寫英文，左宗棠沒吃過左宗棠雞一樣，你的東方也不是我的東方。《林園水塘部》的日本平安時代極美，作者以香為祭，珍視所有味覺到不惜將一切碾磨成細緻香灰粉末，再不急不徐地壓印成他心中描繪多年的香篆紋路，只為延時所有感官，再造平安京，讓我們聞見當時土地孕育的魚與人。這是迪迪耶・德官特製的法式加州卷（California roll），裡面有魚有飯有海苔，但卻不是正統日式壽司，而是反轉集齊各種元素的和風洋食，連日本文化都能感覺異國風情的日本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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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貓傳
但小說本就是幻術的契約，只要足夠逼真，讀者就願意陪小說家一起接受、簽訂契約中的所有設定，以虛為真。科幻如此、類型如此、歷史也是如此。《林園水塘部》一書中，難的始終不是翻譯與考據，美感或文字（這些它全都輕易做好了），它最難直面的挑戰終歸還是「想像的真實」。迪迪耶・德官幾乎在小說中調動了所有日本神秘元素：「訪妻婚傳統」、「竹取物語」、「不動明王」、「河童」、「游女」甚至「九尾狐」，當這些元素集合完成，目炫神迷中你恍如看到了漫畫《火影忍者》與谷崎潤一郎的官能小說《春琴抄》，混合成了一種幻術欲念，再被全面分子化成了法式分子料理秀，這就是一場緩慢耽溺的大幻術。
但迪迪耶・德官在一切幻夢盡頭，仍藏了些死生密語，就像小說最後那場天皇開出題目的「香道」競賽，那個從天皇夢裡行過兩團霧氣的女子，她的足跡從「濃霧中的庭園穿過拱橋，前往另一座同樣被濃霧籠罩的庭園」。霧中女子成了《林園水塘部》的主香，生死若是無常，味道更是無常，正如小說所寫：「說到底，我們對芳香與惡臭的認識，比起對善與惡的了解，並未深入多少。人生體驗僅是從一種無知躍至另一種，就像是蟾蜍。我們就是蟾蜍。」
天草美雪，就是迪迪耶・德官的答案。這是一場定義愛與認識死的旅程，最終所有人都明白了小說中的美雪，那複雜難解似香與臭的氣味，全是「生命的味道」。她身上的每一個毛細孔都散發出生命的氣味，在做愛時是、在告別摯愛時是、在擁抱最後的死亡時，依舊是。
憑藉著想像中最狂遠的東方，迪迪耶・德官終於作答了這一道，最平實也最難解的生命之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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