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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詩歌追求生之隱喻──讀楊智傑《野狗與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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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一本詩集如何凸顯作者特色,可以透過語言策略的多樣性,讓風格有區別,甚至引用他國的語句結構,挑戰更高辨別度的書寫。例如近年臺灣華文詩集的出版,2017年帕麗夏《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2018年的王天寬《開房間》、2019年9月陳柏煜《mini me》、10月蔡翔任《日光綿羊》以及11月楊智傑《野狗與青空》,讀者皆能在詩行中發現來自不同區域、國家甚至跨領域的養分蹤跡。筆者認為,閱讀的享受也不單單只限制於文本所釋放的情緒,更多的是觀覽一個作家進化的軌跡,進而從字詞、句勢、主題的變化之中,感受到作品與各個時代,各個經典抗衡的過程。 

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

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

開房間

開房間

陳柏煜詩集 mini me

陳柏煜詩集 mini me

日光綿羊

日光綿羊



小寧

小寧

深深深深

上述這些優秀的作品也並非橫空出世,若能細細爬梳其發表軌跡,必能發現變化的端倪;楊智傑從2011年的一本詩集《深深》,潛沉8年醞釀到今年出版的兩本詩集《小寧》《野狗與青空》,變化範圍相當大。接續著書寫「國族失戀史」的第二本詩集《小寧》,楊智傑在第三本詩集《野狗與青空》突破了既有的寫作技術,將抒情腔調提升到新的語境。若讀者想進入《野狗與青空》的象徵世界,也許可以先稍微了解《小寧》的敘事風格:捕捉世代的面貌,藉由詩中人物小寧與阿俊的困局,進而點提出整個時代逝去的精神。在詩人廖啟余推薦《小寧》專文〈乃敢與君絕〉中便能窺探一二: 

正如陳映真有蔡千惠楊澤有瑪麗安。善於傾聽的女孩出手,必將參與男孩的徬徨;更早,在郁達夫〈沉淪〉,昧於政治的女孩果真出了手,還更參與了男孩的,連同他整個國族的挫敗。 

小寧這個角色無疑是這本詩集的核,敘事者與小寧一同從1989年走到2019年,地區橫跨臺灣、香港與上海,事件則有洪仲丘事件與太陽花公民運動。而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可以漸漸發現,詩人挖掘了直接經驗與歷史,並在文字裡展現新的角度、新的感官經驗與新的意義──並不是單純的抒情,而是更多現實經驗的書寫。而這些材料只會顯示於細節中,例如建築、風景與人群等等,而詩人重新將細部顯露,重新塑造,最後將物件打磨成新的象徵。 

野狗與青空

野狗與青空

波蘭詩人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將「挖掘現實向度」比喻成出生地旁的橡樹:自己的異教徒祖先也曾看過這些樹,而詩人的敏銳無疑地敲響了腦內的喪鐘──即是意識到危險在威脅我們所愛的事物,才會感到時間的飛逝,並在我們所看見和碰觸的一切事物中感到過去一代代人的存在之後,提筆書寫。倘若我們將《小寧》所感到的「危險」定義為「世代斷裂之哀」,那麼《野狗與青空》的危險會是什麼呢? 

《野狗與青空》大多的詩作多半都在描述關於「逝去」的感官變化與超然經驗。而這些經驗,作者多半以物體與物體之間的變形與動作上的悖反來呈現,幻化成各種不同的超現實景象。若讀者在詩行的閱讀中擱淺,不妨重新以畫面去構築作者想傳達的,試圖在現實中還原這些連貫動作的起源。以下以〈愛〉一詩做為導讀,也許讀著們可以將這首詩做為標尺,以便度量其他詩作所想展現的核心: 

〈愛〉 

美麗沉靜的牛奶,過期的穀片
知曉一切到
最後 

就是暗微的日光 

蜜蜂飛出電視。比時流更輕的吊扇
打開海浪
雨水
按編號埋進永恆 

你、我,也隱居在死亡的口袋裡
快樂的
像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寶石 

最後的閃光──
世界的鑄造廠正嘈雜 

可以留意第三段「蜜蜂飛出電視」,人對蜜蜂的客觀經驗除了聽覺的嗡嗡聲之外,也可以聯想到蜂蜜的黏稠與甜味。楊智傑擅長營造氛圍,由前段的牛奶、日光、穀片,加上此段的蜂蜜,大致營造出溫暖的空間意象,讀者可以藉由此情景們,嘗試接續閱讀下一段句子。「比時流更輕的吊扇/打開海浪」,此句的比喻乍看之下像是「吊扇像海浪一般」A像B的句勢,但實際上這裡的「打開」乃是接續前句的電視,而電視所流淌出的聲光、音響與室內氣味構築成了海浪,而下一段的警句「雨水/按編號埋進永恆」更將情境推展至極致,這裡讀者不只可以想像海上降下大雨,更能將雨聲電視的嘈雜作連結。 

也就是說,這幾段氛圍營造的出發點並不單單只是在視覺下功夫,意象的順暢乃是連結了聽覺,有點像是馬拉美所說的「冥和」(Synaesthesia),結構上觀念一致而非詞類一致,藉由感官刺激連接到另一個感官刺激;除了氛圍的連貫,還有意象群的連貫,讀詩能見顏色,能嗅到氣味,最後達到「萬物接應」(Correspondences)的效果。 

又或許我們可以擅自為上述的情境解讀:一個人久坐室內,電視與風扇的嘈雜開啟了海上的回憶──更正確地說,是「死亡經驗」。若以此為前提,第四段的「死亡的口袋」便可聯想成對大海的比喻,你我曾沉於海洋,如同無法展現自我價值的寶石一般。但更有趣的是,末段「世界的鑄造廠正嘈雜」的比喻又接續著寶石的意象,彷彿在告訴讀者們,種種經驗所告訴我,並不只有「死亡」這麼簡單。 

在如此瞬息萬化的經驗中,感受到了人類生存價值的隱喻,即是「寶石」與「鑄造廠」的對比;詩歌即是經驗,經驗告訴了我們,世界如同嘈雜的鑄造廠,將人們壓鑄、定模,儘管我們各自都可能寶石一般閃耀,但都難逃名不見經傳,不被世人所發現的命運。而「隱居」一詞便顯得相當重要,作者不但接受身為寶石的命運,卻能發現快樂,並安身立命地等待著,身為寶石最後的閃光。 

我是個無名小卒:艾蜜莉.狄金生詩選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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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智傑於紅樓詩社的講座中曾提到,相較於《小寧》中對於國族的龐大敘事以及人物的微小抒情,《野狗與青空》似乎是一部歇息之作,如同隱居,在紛擾與絕望之後決定遁隱山林。這種在涉入世間之險後所迸發的幽微,不但令人聯想到狄金森(Emily Dickinson),且能讓人感受到生命追尋的意義。如同〈地風街〉的末段:「他用一生追認/生之幽默」也許楊智傑就是用盡一生,抓住身為寶石的閃光,以詩歌追求生之隱喻吧。


曹馭博
詩人,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詩集《我害怕屋瓦》獲得2019年「台灣文學金典獎」蓓蕾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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