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在大逃殺般的絕境中創造生機？──吳曉樂讀驚悚小說《殘酷迷藏》

 

小孩的心是脆弱的器官，提早接觸這世界的殘酷能扭曲童心。
——美國作家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

這本《殘酷迷藏》或可簡約成：女性想盡辦法守護童心的故事。

一切發生在一個再也尋常不過的午後，瓊帶著四歲的兒子林肯在動物園裡，此時是下午四點五十五分，動物園要關門了，瓊告訴兒子，他們要往門口移動了，林肯的反應則是：一如往常，每當她說不能再玩的時候，林肯總是一副她沒說話的樣子。（各位讀者，有沒有很佩服作者琴・菲莉普絲〔Gin Phillips〕相當擅於捕捉親子共處的魔幻時刻，別急，她之後在書中會不斷展現出這個特質）。

好不容易說動了林肯，母子倆往路口行進，經過水獺展示區、睡蓮夾道的木橋、無尾熊咖啡館、池塘，沿途林肯一下賴皮不想走路，一下認命開始哼起大學足球隊的戰歌給自己打氣，種種嬌憨模樣令讀者緩緩鬆懈心防⋯⋯他們快要離開動物園了，一個轉彎，他們看到六、七個散落在地的稻草人，瓊感到困惑，定睛一看，不，這不是動物園的佈置，其中還有人的身體在抽動，瓊的視線開始搜索，很快地目擊到始作俑者，一位手持步槍的男人。瓊以反射般的敏捷，把林肯一把抱起，開始狂奔，此時是下午五點三十二分。若以電影的手法，很可能這時片名會從螢幕最底處往上懸移，宣告一切正式開始。

《殘酷迷藏》是Gin phillips成為人母後，受到五歲稚子啟發寫下的故事，在20多國出版，並由華納兄弟影業搶下電影改編權。（圖片來源 / 作者官網）

想像一下，若今天你是獨自一個人逃亡，你會怎麼安排你的動線？若今天你有個同伴，你又會希望他擁有什麼特質？在理性的思維下，我們應該不會希望對方是個四歲小孩，因為他們容易體力不支，勢必會縮減移動的距離與範圍；同時小孩又大膽無邪，可能猛然尖叫，或是低泣，你還得分神安撫他們。對瓊而言，她無從選擇，這個四歲的小孩是林肯。她的兒子。

瓊必須順著情勢不斷地遷移自己的位置，過程中她得應付林肯的重量、以及林肯蓬勃的好奇心，林肯喋喋不休地問著無關緊要的問題，一下子又渴了餓了。瓊不僅呵護兒子的毫髮無傷，同時還要守護他那顆脆弱的童心。故事到此，已足夠完整，作者卻不滿於此，她拋出一個新的問題，逼讀者腦力狂飆：若兇手是介於成人與兒童之間的「大孩子」呢？

一眨眼，琴・菲莉普絲幫我們掛上了另一副眼鏡，那是「槍手」羅比的雙眼。

羅比這樣形容他的動機：今天不是應該是特別的一天嗎？總算，他是某件事的一員，再也不是局外人了。羅比很想融入人群，但他始終格格不入。羅比想被人看見，而他認為自己的機會只剩下這一次，他得把握機會，幹一場大的。我猜想琴・菲莉普絲為了動物園裡的殺戮，費過一番苦心，許多針對無差別殺人的研究，都指出多數兇手在動手前都曾經歷「挫折」與「和人群疏離」的階段。作者細細描繪從羅比內心望出去的風貌，他是如何地被身邊的人饒富技巧、不失禮貌地拒之於門外。羅比討厭羅比，他想變成別人，一個所有人都會嚴肅以對的存在……讀者還在視角跳躍之間調整呼吸時，作者又安排了一幕場景，羅比與鮑爾老師在這滿布血跡的動物園相遇。

瑪格麗特・鮑爾有些年紀了，她跟瓊、林肯、和另一位女孩凱琳，都被羅比發現了。羅比記得鮑爾老師，他緊接著問：「妳不記得我，對不對？」看到這我猜許多讀者會跟我一樣，暫時停頓，不敢一下子翻到答案，我們都經驗老道，明白鮑爾老師的答案將把這些人的命運帶領到截然不同的處境。在此，請容我賣個關子。我只能暗示，鮑爾老師也跟瓊一樣，她們都很理解小孩的心是多麽脆弱的器官，而她們都希望為其抵禦世界的殘酷。

整個殘酷迷藏視為是某種親與子的當代隱喻，我們都知道，在當代育兒的風險，遠比上一代以及上上一代還要艱難。父母會遇到他們的父母未曾想像過的困境。而瓊與鮑爾老師則不約而同地示範了：我們對人類的關懷，也許是在絕境中創造生機的關鍵。闔上這本書時，我誠摯建議，不妨閉上雙眼想像一下，一顆曾被送到孩子手上的柳橙，香氣該有多清麗。

最後，我毫不訝異這本《殘酷迷藏》已由華納兄弟搶下改編權。在琴・菲莉普絲繪聲繪影的描繪下，我已經可以想像若這一切悉數躍上大螢幕，會以多驚人的張力從四面八方緊揪我們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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