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和身體做為隱喻已是老哏。人人有之的身體，往往更便利、更容易產生共感，擺脫舊的隱喻，迎來的常是新隱喻。就算是面對身體或疾病的專業人員，也還是有玩弄、操作隱喻的人。以「癌細胞不要挖掉，病人活更久」來比喻政治現況、以「大便」來喻人生，皆受廣大的歡迎。
抵抗隱喻有如薛佛西斯的神話。既然如此，《皮囊之下：15則與身體對話之旅》示範了另一種操作方式：盡可能貼合的使用、批判和監督隱喻。
皮囊之下：15則與身體對話之旅
▌開發其他部位
在台灣「非虛構寫作」已漸受重視，《皮囊之下》或許能再打開另一層想像。以非虛構的方式來書寫身體或疾病的作品，在台灣並不少見，兩千年後就有吳妮民的《私房藥》、李欣倫的《藥罐子》，以及依部位分別的黃信恩《體膚小事》。但仍多落在傳統散文範圍內，以「我」出發，換上抒情眼睛去看外在世界，實而照見內面，俯拾生活感觸，或檢視身體痛苦給「我」的意義。側重「我的身體」是這些散文與《皮囊之下》最大的不同，也是身體或疾病書寫的台灣特色。
私房藥
藥罐子
體膚小事(增訂新版)
非虛構何其大，科普書寫、醫學史、疾病誌皆可落在其內。若以整體來看，台灣的身體或疾病書寫還有許多可耕耘之地。散文帶來特異性，也帶來頭箍，在這種限制下，《皮囊之下》讓人耳目一新。
《皮囊之下》集結了來自英語系國家15位作者，依部位分別，團體作戰方式類似《百年降生：1900-2000臺灣文學故事》。大部分的作者回溯英語文學傳統中的身體樣貌，在這裡文學成為了挖掘歷史的工具，在不經意處透露出各身體部位的文化意義，轉化了文學研究的成果。光莎士比亞的文本便出現至少5次，其中以〈肺〉一篇的運用最亮眼，作者用呼吸節奏來論詩的音步，揭示身體與文學雙向影響的證據。
除了運用英語文學經典做例子，巴基斯坦作家回到母語烏爾都語，論述肝臟在此語言系統中的獨特位置。都一再追索身體符號的語言文化學意義，並反過來看身體是如何影響文學。
▌文學的切除和移植
更有趣的是，有些作者默默帶入關於身體的科學知識，而且這些知識並不老舊。讓人不禁懷疑這些作者是否為了寫作還去看醫學論文，也讓《皮囊之下》具有科學普及功能。
對於「不管吃什麼，腸道都拉出臭大便」的這種說法，〈腸子（intestines）〉一文發動腸內菌予以反制，援引了「糞便移植」做為特定疾病治療方式的科學事實，來反轉本能的厭惡和隱喻的固化。或又利用腸胃道透過神經元影響情緒的豆知識，來更新感性、更新文化意義，也是讓身體脫離舊隱喻的有力方式之一。
《皮囊之下》當中也有「我的身體」並伴隨「我的身體的故事」，然而有時光靠「我的身體」是難以推衍至其他身體的。《皮囊之下》展現了縫補各領域知識的嚴謹態度，將文學、語言學、文化研究及解剖學、生理學身體諸科學拉在一起，不斷堆疊乾冷的科學知識生成意義。在科際分工越來越精細的現下，文學勢必無時無刻地調整位置，思索隱喻是否得當和文學的界線，才不至於有莊子治病如此謬論一再發生。
▌台灣身體診療
臺灣醫療文選
在台灣，醫療、身體或疾病書寫是已有生長、難分難捨，卻又難以茁壯的一支。在文學場域內有焦桐編選的《臺灣醫療文選》、李欣倫豐碩的論文《戰後台灣疾病書寫研究》。焦桐在書中表示，醫療散文不能是一種文類，權且是一種主題學的研究。吳易澄、吳易叡在〈見證的企圖與失落〉早已看出難以成文類的癥結所在：系統論述缺乏和文本不足以支撐的惡性循環。
在醫學場域內，台灣主要借用典範的美國，於1970年代起開始有「閱讀文學有利於臨床工作」、「病患閱讀醫事文學有利於就醫」等的說法出現。美國醫學教育界希望透過學習閱讀文本，來訓練醫學生掌握文化訊息，奠定未來的醫病溝通能力，達到道德探究、美學提升的效果。台灣也過於天真的吸收了這套教學方法，試圖發展課程而形成一套選擇文本的方式。這樣的方式和《臺灣醫療文選》為首的選集不謀而合。
《皮囊之下》深植於英語文學和社會，立基於西方現代醫療史的中心，如此書寫帶動的隱喻翻新效果，難以直接移植至台灣。然而《戰後台灣疾病書寫研究》已有小成，《皮囊之下》可以做書寫方法的借鏡，為此範疇的書寫中注入新血。台灣有漢人民間信仰、原住民各民族巫醫、現代西方醫學交匯，也不乏身體為主題或隱喻的文本。本土醫療史、社會學研究逐漸亦完備，期待身體書寫也有一場百年降生。
作者簡介
1991年生，原高雄縣人，現職內科住院醫師。創作以小說為主，以《等路》獲2019年臺灣文學金典獎及蓓蕾獎、金鼎獎。曾任秘密讀者編輯委員，評論散見於《聯合文學》雜誌。希望能當小說界的美空雲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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