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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類滅絕，文明瓦解，你此刻的努力還有意義嗎？──Emily讀《永夜漂流》

作者:Emily Chan / 2019-01-02 瀏覽次數(13126)

外來的聲音靜滅，人便忽然聽見自己。《永夜漂流》讓我想起各種驟然寂靜的瞬間：深夜熄掉電視；關上面向大馬路的窗戶；把播放著音樂的耳機從耳孔拉出......而作者莉莉．布魯克斯－達爾頓（Lily Brooks-Dalton）這次滅音關掉的，是整個地球的人類。

《永夜漂流》是作者的小說處女作，她上一本作品寫關於她與摩托車的自傳。（圖片來源 / 作者fb、I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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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類文明在一夕間歸零，87歲的科學家奧古斯丁堅持獨自留在北極的天文觀察站等死；40歲的太空人蘇莉文與她的隊員，正要從木星返回音訊杳然的地球。雙線敍事的一邊是雪白蒼茫的極地，另一邊是漆黑深邃的宇宙，這是我看過最安靜柔和的末日後故事。作者在黑白極簡、浩翰幽美的布景前，讓兩位主角上演交織著恐懼、追悔與遺憾的內心戲。

看似互不相干的奧古與蘇莉，都為著探索星空而捨棄地上所愛的人。但面對人類滅絕這空前危機，他們當初的堅持顯得無謂，甚至錯誤。過去人生裡的優先順序和價值觀，頃刻變得可疑且荒謬。奧古大半生輕賤情感關係，看重學術研究和功名，但現在已無「後世」可傳，沒有「青史」讓他留名；蘇莉拋下丈夫和女兒，與她的木星團隊為航空史創下里程碑，然而種種了不起的發現此刻已無任何發表對象。

作者使用誇張的設定引出極致的反思。地球上的人造建設若全毁，會不會像我們搬家前，把一屋傢俱和雜物清空，看著這熟悉又陌生的空殼，疑惑這就是「家」？然後忽然明白，這不過是容器，曾經盛載於裡面的人情和歲月才是家。家是流動的概念，並有聚有散，從來沒有想像中的可靠牢固。如果沒有國族、社會和群體，沒有親人、朋友與任何他者，除去所有身分和規範，「我」剩下的本質是什麼？屆時裸裎的性情、信念、潛力與慾望才算是「真我」嗎？

當文明瓦解，奧古和蘇莉從前認為的崇高理想、所謂的成就功勞，頓時毫無意義。要是人生末了的終極領悟是一切努力皆徒然，究竟活著有沒有真正重要的事情？按照劇情的沙盤推演，兩位主角到後來最看重、最渴望的是「連結」。

蘇莉說她願意以蒐集到的所有宇宙數據去交換一個人類的聲音。奧古拖著殘軀越過冰天雪地，用最原始的無線電設備發訊，只為證實他者和自己的存在，想要聽見與被聽見。然而故事更讓我共鳴的部分，是他們在孤寂裡尋求外在證明之前，還得重連早已斷訊的內在情感和心理陰影。

奧古在獨自步向死亡的日子裡，身邊出現一個謎樣小女孩愛麗絲。她是奧古投射的幻覺，大概綜合了奧古童年的自己，和他早年拋棄的女兒。他對愛麗絲從抗拒到接納、從嫌棄到愛惜，儼然是奧古臨終前的自我和解過程。

奧古為救愛麗絲而射殺了一匹狼，並為此自責難過。由於愛麗絲是虛幻的存在，令我想像狼的象徵意義會是什麼？若借用潛意識解夢的說法，夢中受困的野獸代表當事人壓抑的某種本性。觀乎奧古的成長經歷，他的確因精神病患的母親與暴力的父親，從小就扼殺自身對愛與安全感的需求，麻木地追求成就。作者讓他為狼的死初次真切地感受悲慟，他才終於能為過往所失落的哀悼。

另一邊，蘇莉在太空船上，與其餘五個隊員因沉重的未知而瀕臨漰潰。壓力是最直接的人性考驗，隊員各有自己的牽掛、憤怒與恐懼。結果有的人因焦慮而爭吵打架，有的陷入極度憂鬱。蘇莉在記憶裡搜索對前夫和女兒依稀的片段、她童年與母親的情感和後來的隔閡。思想她受過的傷，和她傷害過的人，想像如果當初做出不同的選擇，此刻是否就比較好過？當然這是沒有答案的如果。即使從新再選，大概只會衍生另一種遺憾。

往事已矣，那麼奧古和蘇莉重溫往事又有何用？奇妙的是現實雖不能改變，但若能面對與接受它，便能轉換心態，坦然釋懷。奧古接受了追求功名的徒勞，學會愛與接納愛麗絲，濃縮地體驗了心痛、懊悔、愛與無奈……種種他逃避了一生的情緒和感覺，方安然面對死亡。蘇莉則檢視了從前感情處理上的缺失，獨自反芻學習，最終能夠平靜沉著地重新出發，回到黑暗未知的地球。無論遇上任何苦難災變，似乎只有「接受現實」是靈丹，我懷疑傳說死前會看到的「人生跑馬燈」，也隱藏著這份美意。

雖然故事是戲劇性的末日假想，但主角的心理歷程亦能讓平凡生活中的人產生共鳴。我們暫時還沒面臨末日，但無常的人生從來不缺少劇變與危機，讓人懷疑自己、質疑一切的意義。奧古和蘇莉與外界徹底斷訊的處境，不停教我聯想到躺在病榻上，失去行動力甚至言語能力的病患，應該也是類似的孤絕。獨囚於個人的思緒與身體裡，便不得不面對一生累積未解的情緒、傷痛和懊喪。若幸運地來得及消化釋懷，便能像奧古和蘇莉，平和地迎向漆黑的未來，甚至生出一股順命的寬心。

網路上經常有「加護病房護士告訴你，人們臨終前最常後悔的X件事」這類文章。我做過一個小統計，眾多的後悔事項都能歸納為兩大方向：希望從前能更忠於自我，希望能愛得更好。而且的確很多人都像書中主角渴求與人連結的慰藉。這些臨終之人的反思是不錯的提醒，但我不認為照著做便能保證無憾。畢竟人的每個當下也有自身與外在的限制，好永遠還有更好，即是「永遠都不夠好」；然而即使有憾，亦是活著再正常不過的事，反而安然接受才是比較務實的目標。

《永夜漂流》比一般科幻小說更具人性與親密感，亦較文藝小說多一份天馬行空的想像。書中人物孤苦無助的心境，讓我想到被囚生還者所寫的《如果這是一個人》和《被偷走的人生》；它探討人性與生存考驗的情節令我想到《少年Pi的奇幻漂流》；它描寫宇宙的浩翰讓我翻出厚重的《國家地理圖解太陽系》來重溫天文知識；它形容時間的荒涼令我浮現紀錄片《時間之旅》（Voyage of Time: Life's Journey）神祕美麗的畫面。作者用溫暖包覆著深刻的傷感，開放式的結局讓人不敢樂觀卻也不至絕望，把人生必然的彷徨和寂寞寫成一個療癒且優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