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Nancy Ing?
林海音的故事集《綠藻與鹹蛋》英譯本,由殷張蘭熙翻譯。
自輔大取得比較文學博士學位後,我從2011年獲聘前往臺灣大學開設臺灣文學課程。由於臺文所希望我能以全英語授課,備課時所用文本自然都必須是英文譯本。就在我仔細研究臺大圖書館裡那個專門收藏華語文學作品英譯本的書架時,心裡冒出一個問題:到底誰是Nancy Ing?怎麼有那麼多作品都是由她翻譯或者編輯,而且作品出版年橫跨60、70與80年代?
原來Nancy Ing就是大名鼎鼎的殷張蘭熙女士,全名應該是Nancy Chang Ing。1950到60年代之間,在冷戰文化戰略的龐大脈絡下,駐臺美國新聞處(USIS,簡稱美新處)曾經由處長麥加錫(Richard McCarthy)大力推動一些臺灣文學作品的英譯,其中有一本短篇小說與詩作的選集名為New Voices: Stories and Poems by Young Chinese Authors(書名意為「新生代之聲」),裡面收錄了白先勇、王文興、王禎和、陳若曦等臺大外文系學生作家的作品,分別是〈金大奶奶〉、〈一個公務員的結婚〉、〈招魂〉、〈鬼、北風、人〉等早期作品,不但全由殷張女士一人獨力完成翻譯,且這些青年作家後來全都成為臺灣文學的中流砥柱,每一位都卓然成家。從這裡我們也可以看出她的確是一位眼光獨到的文學翻譯家與編輯。除了New Voices之外,她還幫美新處編譯了知名小說家林海音的短篇小說集Green Seaweed and Salted Eggs,裡面收錄了〈綠藻與鹹蛋〉等五篇作品。
殷張蘭熙(右二)的文學眼光精準無比,她在New Voices 裡選譯了楊牧(左一)、白先勇(左三)與陳若曦(左四)等學生作家的作品,後來他們都成為臺灣文學的中流砥柱。劉紹銘(左二)與李歐梵(右一)則是讓陳若曦文革故事集《尹縣長》英譯本得以出版的功臣。
1977年,祕魯小說家尤薩(Jorge Vargas Llosa)以國際筆會會長身分訪臺,在The Chinese PEN主編殷張蘭熙陪同下獲嚴家淦總統接見
有系統翻譯戰後臺灣文學的第一人
中華民國筆會季刊於2018年初幫殷張蘭熙與余光中兩位譯界前輩出版的紀念特刊
追溯戰後臺灣文學的英譯史時,我們會發現第一位譯者很可能是張愛玲:在翻譯家林以亮(本名宋淇)的介紹下,美新處麥加錫處長將反共小說家陳紀瀅的長篇小說《荻村傳》翻譯成Fool in the Reeds(因為小說主角名為「傻常順兒」),在1959年出版。但張愛玲翻譯臺灣小說畢竟只是為了稿費,並無太大的文學使命與雄心壯志,因此真正有系統地翻譯戰後臺灣文學的第一人,應該是殷張蘭熙女士。
據同樣致力於臺灣文學英譯事業的齊邦媛教授回憶道,1972年中華民國筆會林語堂會長任命殷張女士為該會季刊The Chinese PEN 主編時,並非因為她是個英語母語人士(其母親為美國人),也不是因為她向來戮力從公,辦事認真,而是她持續從事臺灣文學的英譯工作已經有十年之久,成就斐然。她不但曾把彭歌的《黑色的淚》與華嚴《智慧的燈》等長篇小說譯成英文,也曾編過兩本臺灣文學選集Summer Glory(夏照)與Winter Plum(寒梅)——分別是選自The Chinese PEN 的臺灣詩歌與短篇小說作品集。
陳紀瀅的長篇小說《荻村傳》由張愛玲翻譯成Fool in the Reeds,於1959年出版,可能是第一本被譯為英文的戰後臺灣小說
殷張蘭熙女士(左三)曾於1985年獲選為中華民國筆會第六任會長,1990年榮任國際筆會終身職副會長,圖中為瑞典學院院士兼諾貝爾文學獎評審馬悅然(Goran Malmqvist)。
陳若曦作品《尹縣長》的英譯
許多臺灣小說家都是經過殷張女士的譯介而躍上國際舞台,其中最成功案例當屬陳若曦。陳若曦自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取得碩士學位後,曾於1966到73年之間定居於中國大陸,剛好趕上了文化大革命,親身經歷或目睹了許多荒謬的社會與政治現象。離開大陸後她開始發表一系列批判文革的短篇小說,後來以《尹縣長》為名出版,殷張蘭熙不但從1975年就開始陸續翻譯好幾篇她的故事,發表在The Chinese PEN 上面,還為了爭取國外出版社出版整本英譯短篇小說集而在美國奔走,與各方聯絡。
在英譯本確定由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出版後,原本美方希望能將書名取為Chairman Mao Is Rotten-egg(「毛主席壞蛋!」,出自書中角色,即小女孩晶晶之口),但殷張女士深恐這句話讓整本書沾染上政治色彩,減損了文學性,據理力爭,最後才讓英譯本以The Execution of Mayor Yin and Other Stories from the Great Proletarian Cultural Revolution 為名出版。英譯本在1978年出版後,兩年之間又陸續出現法文、德文與瑞典文等譯本,這在臺灣早已退出聯合國,且被美國斷交的1970年代末期,可說是讓臺灣能繼續保持國際能見度的方法之一。另外,殷張女士決定讓她賞識的The Chinese PEN 譯者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加入這個翻譯計畫,負責翻譯其中〈耿爾在北京〉、〈查戶口〉兩篇,並且為全書潤稿,也將他推向英語世界的華語文學譯壇,不但幫黃春明、李昂、白先勇、朱天心、朱天文等人翻譯代表作(包括《蘋果的滋味》、《殺夫》、《孽子》、《古都》與《荒人手記》),最後甚至成為諾貝爾獎得主莫言的御用譯者。
陳若曦(右二)赴美留學後前往大陸定居,時值文化大革命期間,後來她把親身經歷、見聞寫成文革故事集《尹縣長》(圖中為知名文學評論家夏志清教授)。
陳若曦的文革故事集《尹縣長》出版不久後陸續出現了英、法、德文譯本,殷張蘭熙是重要的幕後推手。
為情同姐妹的林海音英譯《城南舊事》
殷張女士的翻譯觀主張「人不是機器……〔譯文〕要先感動自己,才能感動讀者」,而且「有把握翻出原著的精神,才去動手」,如此一來才不會糟蹋作品,對不起原作者,而且「絕對不能在匆忙的情形下翻。那是絕對翻不好的。」由於她對文學懷抱強烈熱忱,翻譯作品幾乎都為文學,而且那些作品很多都是出自熟人之手,因此包括陳若曦、彭歌等人都是她熟識多年的。
文學翻譯並非單純的文字轉換,更重要的是要考慮怎樣把作者的風格保留下來,並克服兩種語言與文化之間的種種障礙,因此若能熟悉作者本身,對譯者來講當然是大大加分。殷張蘭熙與林海音都是引領臺灣文學風潮的人物,且她們與臺大教授齊邦媛、林文月總計四人因為文學因緣而培養出情同姐妹的友誼,每月固定聚會持續二十年之久,實在是臺灣文學史(包括翻譯史)的一段佳話。
左起:齊邦媛、林海音、林文月與殷張蘭熙都曾是引領臺灣文學史(翻譯史)風潮的女性。
如前所述,殷張女士早在60年代就已從事林海音小說的翻譯工作,Green Seaweed and Salted Eggs 裡面收錄的〈我們看海去〉與〈蘭姨娘〉英文譯本,其實選自林海音1960年出版的最有名作品《城南舊事》。翻譯這作品的難度,除了要去考慮怎樣翻譯老北京的許多街道胡同名稱、娛樂活動與民俗元素之外,更難的是要怎樣保留故事主角小英子那種聰明慧黠又幽默,像個小大人似的敘述聲音,而且由於書中摻雜了帶有閩南語、客語、河北方言等各種鄉音的國語(北京話),對於譯者形成嚴峻挑戰。例如書中故事〈惠安館〉裡面小英子說:
宋媽是順義縣的人,她也說不好北京話,她說成「惠難館」,媽說成「灰娃館」,爸說成「飛安館」,我隨著胡同裡的孩子說「惠安館」,到底哪一個對,我不知道。
殷張女士譯成了:“Sung Ma was a native of Shun-yi county and could not speak Pekingese very well. So she pronounced it 'Hui-nan Hostel,' mama said 'Huei-wa Hostel,' papa said 'Fei-an Hostel,' I said 'Hui-an Hostel' like the other children in our hu-t'ung. I didn't know which was actually correct.”然後在篇尾加上譯注,說明英子母親的母語為閩南語,父親為客語,因此兩者都無法發出標準的國語發音。
另外,小英子說,「宋媽逛大街的癮頭很大,回來後就有許多新鮮事兒告訴媽媽,神妖賊怪,騾馬驢牛。」則是譯成:“Sung Ma had a weakness for taking walks in the street and every time she came back she would tell Mama about new happenings: ghosts, thieves, mules, horses, donkeys, cows, anything that was unusual.”此一翻譯策略傾向於把「神妖賊怪,騾馬驢牛」這句方言以直譯保留下來,後面又增譯了“anything that was unusual”,讓讀者一看就能了解前面所謂“ghosts, thieves, mules, horses, donkeys, cows”其實是個成語,指「任何奇特的事物」。從這兩個例子都可以看出殷張女士對於「保留原味」與「高可讀性」的要求。
出力出錢,鞠躬盡瘁
齊邦媛教授在回憶錄《巨流河》裡面寫道:
1992年5月初的一天早晨,蘭熙家人打電話給我,問我能不能立刻去她家一趟?我到她家書房,看到她雙手環抱打字機,頭俯在打字機上哭泣。她抬頭對我說:「邦媛!我翻不出這首詩,季刊下一期要用,我怎麽辦?」那是白靈的短詩《風箏》。過去整整二十年間,季刊大約英譯二百多首臺灣新詩,幾乎一半是她快快樂樂的譯作,如今蘭熙出現失憶現象。當時無可奈何,以承受好友陣前托孤的心情,我接下筆會英文季刊的編務。
命運之神未免太過殘忍,大半生都與文字為伍的翻譯家居然罹患失憶症,後來某次與摯友齊邦媛重逢時甚至連她的名字都說不完整。不過,這美好的一仗她已打過,殷張女士的臺灣文學翻譯事業橫跨三十年,她是譯者、編者,也是贊助者。由於其夫婿係大陸工程公司負責人殷之浩先生(殷琪女士為他們倆的小女兒,上有兄姐各一),長期贊助The Chinese PEN 所需經費,就連她失憶赴美養病,甚至殷先生本人罹病逝世後,仍透過他所創設的「浩然基金會」持續所需各項經費,無私奉獻的精神令人感佩。另外,殷張女士除了透過The Chinese PEN 這個舞台讓葛浩文、陶忘機(John Balcom,美國漢學家,亦為《巨流河》英譯本譯者)、康士林(Nicholas Koss,輔大、北大教授)等譯者成就他們的翻譯事業之外,在輔大外語學院於1987年申設臺灣第一間翻譯研究所的提案遭教育部否決後,也是她透過關係直接向教育部高教司等相關單位陳情,才有輔大翻譯研究所的問世。殷張女士雖已於2017年12月間離我們而去,但她所留下的,的確是臺灣文學翻譯史的璀璨史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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