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大偉專欄｜研究生三溫暖】話題17＃從小說家的「what」和「how」評估「碩博士論文」

不少書籍指導研究生求生術，但是往往沒有顧及「文學院研究生」的kimochi。
所以這個專欄特地為寂寞的文科而寫。
研究所好比三溫暖，讓人噴熱淚冒冷汗。
你應該進去呢，還是出來呢？

「很多人認為小說和學術論文分屬截然不同的兩種軌道，但是我覺得這兩種軌道滿相似呢。」

「相似嗎？那麼，你覺得『寫論文的你自己』，可以跟『寫小說的你自己』身上學習到什麼？」

「勤勞的小說寫作者要看很多國內外小說，做為自己寫作的範本。不只關心國內外小說家寫什麼，寫what，也要很關心別人how寫，如何寫。這種向國內外範本學習『how』的態度就值得論文寫作者參考。」

「論文寫作者疏忽『how』嗎？」

「據我個人觀察，國內文學研究所的碩博士生在寫論文的時候，不管是期末報告、研討會論文還是畢業論文，常常花太多力氣引用『跟自己所選題目密切相關』的書目。例如，研究戰後小說的人，可能只看戰後文學史、只看台灣文學學門之內的書、只看相關小說。但是他們很可能不關心戰前文學、不關心中文系老師的書、不關心英文系老師的演講、不關心社會學界『如何』談台灣歷史。」

「寫小說的人不一樣嗎？」

文藝春秋

「寫小說的人固然有千百種。但是我所知道的認真的小說寫作者，並不是只關心what而不關心how。例如，頻繁撰寫國內書訊和書評的黃崇凱，是個以書蟲身分出名的小說家。他寫的小說《文藝春秋》從去年出版以來，獲得各界好評。《文藝春秋》不但在乎小說內容的what，也重視小說形式的how。這本小說的what，包括台灣文學史、文化史裡頭的風雲人物群像（以及某些沒落人物）。」

「但是《文藝春秋》顯然不只是歷史人事物名稱的排列組合而已喔。」

「沒錯，這本小說並非只在『排列組合』歷史人事物名稱的組合，還很用心考慮『如何排列組合』歷史人事物的符號。《文藝春秋》很明顯跟美國小說家瑞蒙．卡佛、義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拉丁美洲文學家等人名作學習小說講故事的方式。」

「這就妙了。美國小說、義大利小說、拉丁美洲文學跟台灣文學有關嗎？為什麼黃崇凱要取法它們？」

「原來黃崇凱是跟外國文學學如何寫（how），而不是學寫什麼（what）。」

「黃崇凱的例子可以帶給國內碩博士生什麼啟發呢？」

「很多碩博士生寫論文遇到挫折，原因之一是他們太執著『what』，而忘了學習經營『how』。也就是說，他們太在乎論文『要寫什麼』，卻疏忽『要怎麼寫』。從一個國內碩博士生的治學習慣，我就發現『只在乎what』是他們常見的死穴：在整理、累積『論文參考書目』的時候，很多研究生喜歡選用國內外碩博士論文，而不喜歡引用國內外資深學者的論述。」

「喔，我還以為碩博士論文是交給圖書館之後再也沒有人要看的死東西，沒想到在學的碩博士生還很喜歡去看前輩藏在圖書館裡頭積灰塵的碩博士論文啊。」

「是啊，你不覺得很奇怪嗎？社會各界幾乎不會去引用參考打入圖書館冷宮的碩博士論文，但是在學的研究生卻嚴重依賴這些寂寞的碩博士論文呢。這是一種奇妙的迴路。」

「但是在學的研究生為什麼愛引用外人不要看的碩博士論文呢？」

「我觀察原因有幾個。（一）碩博士論文比國內外資深學者的論述簡單好讀。畢竟是學術界見習生寫的，而不是學術界老鳥寫的。（二）碩博士論文的選題，在時間和空間上，常常比較貼近研究生的興趣。例如，前幾年碩博士論文可能聚焦在2015年的偶像歌星（因此，時間向度非常貼近現在的研究生）、本土電視節目選出來的學生歌手（因此，空間向度非常貼近台灣的研究生）。但是資深學者選取的題目，不見得選取在時間向度、在空間向度很貼近當前研究生的生活。」

「某些既有的碩博士論文在時間向度、在空間向度逼近今日的研究生體驗，是不是這些碩博士論文的優勢呢？」

「我承認這些躺在圖書館裡頭的碩博士論文是有這種優勢。但這種優點，也同時帶來危險：它們讓在學的研究生養成見樹不見林的視野。」

「你剛才說了碩博士生喜歡參考既有碩博士論文的兩個原因。」

星雲組曲

「對。接下來我要講第三個原因。（三）碩博士論文經常討論很明確、很具體的題目，例如『資深科幻小說家張系國的小說集《星雲組曲》』：這樣的論文，標示出很明確的作家名、書名，讓在學的研究生知道可以『直觀』地準確引用。但是資深學者的論文題目通常比較抽象，例如議論『現代性』、『後殖民性』、『華語語系性』等等，讓研究生不方便『直觀』地引用。」

「你剛才說的第二個原因和第三個原因很像。被這兩點驅動的研究生很執著『what』。」

「而且他們沒有顧及『how』。他們發現，既有碩博士論文『寫出來的東西』跟他們自己『想要寫的東西』很像，於是就將這些既有碩博士論文當成寶貴的參考書目。也就是說，他們目光只放在『what』。這就是『見樹不見林』的問題。這些研究生忽略了一件事：碩博士論文的強處可能是『what』，卻往往不是『how』。碩博士論文的作者都是學術界菜鳥，不見得很熟悉『如何』寫出東西。『如何提出論點、如何鋪陳不同論點的正反合、如何寫出論文的起承轉合、如何提出結論』這些方法，並不是學界菜鳥的長處。」

「言下之意，國內外資深學者論述的強處，就是在於『how』嗎？」

「對。這些資深論述之中的佼佼者，常常就是『如何寫論文』的範本。但是這種論文，看起來『並沒有跟國內研究生的論文題目直接相關』，很容易被研究生丟在一邊。」

「沒有學會how卻只學了what的研究生，有什麼解救之道？」

「他們需要大徹大悟：他們應該減少依賴跟自己論文題目明顯依賴的既有碩博士論文，而且開放摸索看似跟自己論文題目沒有直接關係的資深學者論述範本。他們不該只是學會種一兩種植物，還要學會如何管理一整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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