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十月前後,住家後面山坡的野生桂樹恆常不忘盛開滿叢的金橙花朵,其香味「清芬漚郁,餘花所不及」,順著午後襲來的風,我停下腳步小心翼翼摘了一把捧在手裡帶回家,做酒釀蛋也好,找一個溫潤可愛的豆皿盛放於案頭飄香也罷,當我從樹枝掐下一枝桂花梗時,總忍不住想,這桂花樹感不感受得到疼痛?是否會發出什麼暗號給鄰近的桂花樹,通知它們此刻人類入侵、準備應敵?
讀者可別以為我無聊、多情、想像力太過豐富,桂花樹又不是有血有神經的動物,懷疑一棵樹會發送暗號給鄰近的樹,無異是鬼扯。然而,德國森林保育作家彼得.渥雷本(Peter Wohlleben)在《樹的祕密語言》即披露了非洲金合歡樹的神祕世界,近代科學家發現,當非洲羚羊及長頸鹿啃咬一棵金合歡樹葉幾分鐘以後,金合歡樹會開始分泌出帶苦味的物質,這種苦味迫使羚羊和長頸鹿打消繼續啃食的慾念。然後,牠們會轉往50到100公尺外距離的地方,尋找下一棵沒有苦味的金合歡。
那,為什麼是50到100公尺外的距離呢?
因為,非洲羚羊和長頸鹿知道,在這短短的幾分鐘之內,附近所有的金合歡樹都會分泌出惱人的苦味,因此牠們本能地移往一定距離之外,尋覓下一棵沒有苦味的金合歡。
而這些金合歡又是如何知曉外部有威脅靠近了?
科學家經長期研究解析,原來金合歡一旦葉子遭動物咬食,就會釋放出一種被稱為乙烯(Ethylen)的氣體,這氣體宛如化學求救信號,能夠警告周遭的金合歡樹速速做出適當的自我保護反應,換句話說,在大自然裡,植物自有它們一套吱吱喳喳的通訊語言能力。
金合歡會分泌出惱人的苦味,迫使羚羊和長頸鹿打消啃食的慾念。(圖片來源 / wiki)
難怪當我回到坪林金瓜寮老家,總是感到周遭那一棵棵羊齒類植物的螺旋狀捲曲新芽,像是瞪大著眼睛在訴說些什麼,四下靜默無人,只一叢又一叢的老蕨類大芽撞向我幼時的眼簾,整個我童年時光獨自晃蕩在坪林荒山的寂寞與自在,都消融在山神的懷抱裡。如今,城市遊客迷醉在坪林的觀魚步道、自行車步道和觀光茶園,坪林荒山之於我,卻依舊是野馬告、野筍、野梅、野溪魚、野蕨的祕境,我慶幸無論世事如何擅變,我永遠有個「原鄉」可以一再回返,我這山裡的孩子從不懷疑樹有語言、鳥有語言、山豬有語言、風有語言,是這些各自奇異的語言,幾十年來敲擊、安慰著不同人生階段的我的心。
是以當艾咪.利普羅特(Amy Liptrot)在倫敦再也混不下去,染上酒癮卻總是難以成功戒癮、幾度進出勒戒所、戀人決絕離去、謀職屢被拒絕而無以為繼的她,深沉絕望下,只得萬般不願地逃回老家蘇格蘭極北的奧克尼群島。那裡「終年狂風呼嘯的陰鬱島嶼,除了峭壁和海洋,只有貧瘠的農場四季」,曾是她又愛又恨、亟欲逃離的故鄉,伴隨著她家族憂鬱症病史的滄桑靈魂的黑洞,這趟返鄉,會是黑上加黑的苦痛,還是一段療傷戒癮的旅程?
艾咪勇敢直視她生命黑洞的迷亂,這本成癮戒癮的文學書《逃離之地:我在奧克尼群島的戒癮日記》,其書寫方式不只是浮浮於厭世者的疏冷尖利情調,更誠實面對她心中的軟弱與無能,外公的躁鬱、父親的曾祖父自殺而死、父親的躁鬱、母親的宗教狂熱和離開、她自身的酒癮,都在蘇格蘭的海風和泥炭裡,長成一棵綑捲靈魂的魔樹,這魔樹如鬼,讓人喘不過氣。但艾咪想告訴我們的不只是這些情感的傷痛,她巧妙把這座荒寒小島的歷史發展、珍貴古蹟、島民日常、鳥魚生態和現代文明,按著她心痛的步履,一章回一章回地寫成惡劣風土下盛開的雛菊,因此,這本書實難以被定義類型,她文筆優美,坦率真摯,意象生動,既是自然書寫,也是戒癮文學,是青春回憶錄,也是自我放逐下的自我詰問。
不溫柔不溫暖的地方,高鹽分空氣、惡劣海象、濃霧、滿布荒遠新石器時代遺址的奧克尼群島,最終讓艾咪,成功戒酒長達23個月。
大自然不一定要春暖花開、風光明媚才是力量,大自然縱使冷冽孤荒,也能包容我們的心的創傷。
我們從哪裡來,終究忘不了回到哪裡去。
世人多歌頌家的溫暖正能量,但那看似不絕對光明、不絕對光亮的家,也許也能撐開我們黑暗的心。將行屍走肉的艾咪救回來的,包含她那已學會和躁鬱症和平共處的父親,和從不孤單的童年記憶。她記得當他爸爸忙著挖泥炭時,她就在附近爬來爬去,以貼近地面的視角,雙眼穿梭在羊鬍子草和水面滑行的小昆蟲之間;她也記得,她和弟弟一路撿拾奄奄一息的眾多水母,將這些冰冰涼涼的凝膠狀動物,一隻隻拿到海邊去野放。若擁有這些大自然的記憶,沒有人不會變得堅強。
《逃離之地》作者艾咪.利普羅特(圖片來源 / independent.co.uk ©Tomas Hermoso)
小島裡這一座艾咪.利普羅特的「玫瑰小屋」,收治了放浪酒癮的她的精神苦痛與放浪形骸。我一再咀嚼作者筆下的極地風土:
有次眉型月夜,島上的野生動物專家提姆帶我去捕撈刀片魚的最佳地點,也就是退潮時沙灘露出的「沙穴」。刀片魚聽見人類砰砰的腳步聲就會鑽入沙穴,然後在沙地留下洩漏蹤跡的泡沫。只要稍往後退,就能清楚看見這些泡沫,也就是spoot。目標確認後我拿起小鏟子快速挖掘,然後戴上橡膠手套將手伸進沙穴,果然摸到了正拚命往下鑽的刀片魚。這場女人與魚之間的搏鬥最後由我方勝出。那晚,我用蒜頭清炒刀片魚配義大利麵,簡單一餐卻無比滿足,我已經好久沒撈魚撈得這麼快樂,而且不費一分一毫。
原本,我像被狂風暴雨沖上岸的水母,狼狽憔悴,奄奄一息,但現在煥然一新的重生了。這兩年,我把時間和精力放在尋找可遇不可求的大自然事物,包括長腳秧雞、被當地人稱為「歡樂舞者」的極光,以及罕見的夜光雲,也體驗過在冰冷海水裡游泳,裸體繞著石圈跑,坐船到無人島,搭小飛機出航,以及返家歸鄉。
艾咪這一切「療程」與錢與藥物無關,全來自大自然的追索力量。
生活難免起起落落、有灰鬱有苦傷,讀一本像《逃離之地》這樣的文學書,是我不與外人說的黑色時光裡暫時的逃逸,每個人都要用磚釜親手建一座自己的玫瑰小屋,小屋裡沒有別人只有自己,面對孤獨寂寞冷,我們仍然可能成為勇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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