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靈與老公相識超過20年,但從交往到結婚,兩人從未順利性交。交往第4年時,木靈是這麼說的,「我們花了整整四年才插進來一半,跟板塊一樣,每年僅下沉幾公分。我們的性愛,簡直是地球等級。」
木靈總以招牌流汗女子頭像示人(圖片來源/twitter)
《老公的陰莖插不進來》看似荒謬小說,卻是真實故事,原本作者木靈只將這篇隨筆發表在同人誌上,沒想到大受歡迎,在日本出版後也引起廣大迴響,上市第一個月銷售就突破13萬冊。她最初只是在網路上分享心事,再加上個性彆扭,從未跟親友分享寫作生活,出版後怕造成困擾,受訪時總以一張滿頭大汗的女子漫畫頭像遮臉,甚至某次直接套上挖了眼洞的紙袋受訪。她塑造出一種脫線又滑稽的歹命女子形象,正如她的文字幽默卻苦澀──處處精純閃亮,但硬度極高,彷彿碎鑽,是妥協到不能再妥協的人生。
讀完《老公的陰莖插不進來》,讀者一定想問的是:陰莖插不進來是一種病嗎?木靈確實是個多病的人。她在28歲患上嚴重的免疫系統疾病,每天必須吃上十幾種藥,36歲就停經,今年還因為骨頭問題開刀,但木靈不改一貫苦中作樂的個性,儘管躺在床上無法動彈,仍在推特放上用塑膠伸縮手臂去夾衛生紙的搞笑照片。我們或許能說她有陰道痙攣的問題,畢竟她不是無法性交,而是無法和後來成為老公的這名男子性交。事實上,木靈自己也在書中埋藏了許多足以進行心理分析的線索:她從小覺得被母親討厭、她不懂不停吵鬧的婚姻有什麼意義、她從未有過生孩子的念頭、她聽同學一天到晚談性覺得髒。她甚至無法想像跟認識的人上床,所以第一次上床純粹是回應了陌生人的邀約。對她而言,婚姻與愛無關,而父母性生活的結果既然是自己,更是與愛無關。
但如果先放下疾病論述,閱讀《老公的陰莖插不進來》時,我腦中不停想到的其實是飯島愛的《柏拉圖式性愛》,因為即便過著「正常人」無法接受的某種性愛生活,兩人追求的卻都是極度純粹的浪漫,是身體被他人視為「瑕疵品」都要維護的「純愛」。如果用隱喻方式解讀,木靈的陰道只排拒老公,或許更是為了保有內心始終懷抱的幸福定義,是在陰暗處執拗地使自己發光。木靈非常內向,從小就很難跟人建立穩定關係,但才剛認識後來的老公沒多久,她卻是這麼說的,「我們才認識短短三天,然而對人際關係一向淺薄的我而言,這三天有著三百天的重量。」
當然,純愛得靠複雜映襯,「命中注定」往往只是旁人湊熱鬧的註腳。木靈和老公的關係仍遇上不少阻礙,但正是「完全不包括性生活」的彼此接受,幫助他們跨越了一切。張亦絢在《愛的不久時》裡頭正好談到這種「不是純潔,是純潔的能力」,代表的正是「我愛妳,我退後;我愛妳,碰不到妳也沒關係。我愛妳,我的手可以從妳身上離開。為了妳。」
從書中我們也會發現,若要說這段無性關係裡最大的障礙,絕不是身處關係中的兩人。木靈的老公從未勉強;如果木靈想進行「性交挑戰」,他也配合,如果不行,就用其他方式解決,總之從未表露一絲嫌棄。然而對她而言,外界一切都在逼迫她面對自己的不夠正常。「為什麼我們不能像別人一樣正常性交呢?我還沒有放棄。這並非因為我肉慾,而是為了證明自己並非殘缺。」
於是木靈的痛苦無意間開創了一條激進路線。這路線不完全由她選擇,卻是外界逼迫她必須誓死捍衛。比如,她無法跟旁人討論自己跟老公的半開放關係;又比如,因為性生活及身體疾病無法生育,她必須被迫不停以各種藉口回應他人的「好意關懷」,甚至連她母親都得為了女兒生不出孩子去向親家道歉。然而儘管看似離經叛道,催化出這條激進路線的動力卻是「被糟蹋」。比如木靈從小長得不討喜,幾乎受到所有親友嫌惡,到大城市讀書後又因為來自落後偏鄉被當作可笑奇觀,一切源自於貧窮及醜陋的創傷都在無法正常性交後達到荒謬頂點,就連好不容易當上教師,卻也無法戰勝學生對自己的胡鬧與輕視。之後她一路奮鬥到35歲,在每次交合時都只得到滿床血水與撕裂傷之後,終於徹底放棄與老公的性生活,彷彿也放棄了所有旁人貼在自己身上的標籤:
「自從生活中少了性後,我終於找到自己的歸宿。我不用再擔心受怕、戰戰兢兢,也無須再感到自責。
我有歸宿了,我有可以安心待著的歸宿了。」
如果我們用性傾向的分類來討論,或許可以說木靈是「無性戀」吧。她對老公有浪漫感受,卻沒有性慾,即便能與他人交合,也只是為了發洩壓力或自我證明。但正如我們無法以疾病定義木靈的存在,當然也不能以分類定義她的愛情。生活總有許多因素造就了我們的選擇,但在眾多狹仄的人生岔路與小徑之間,我們無法忽略自己將腳踏出去的那一步意志。無論那意志多麼微小,都屬於每一個實際存在的靈魂,都是我們軟弱過後得到的真理。
而本書最令人動容之處,除了木靈一路掙扎的心路歷程,還有她在面對各種正常規範的逼壓之後,如何懂得溫柔寬待他人的選擇。她曾認識一名網友只能對「山」產生情慾,某次兩人一起去登山,對方突然就對著山自慰起來:「我想,有原與山之間一定有很深的羈絆,類似信仰的東西。他們之間,不是我能介入的。」還有一次,她發現以前教過的學生中,有一位女孩明明因為母親參加宗教團體很少回家,從小就對此團體憎恨不已,最後卻還是成為其中幹部,「她吃了多少苦頭才走到這一步呢?她是放棄抵抗了嗎?還是從中找到了希望?」
木靈的溫柔如同她的幽默感,全是源自曾將她逼向死亡的天崩地裂,於是所有看似輕巧的語言都有了生命的重量。她跟老公的生活仍然破破碎碎的,她的身體不用說,老公還得了恐慌症,但同樣身為教師的老公熱愛學生,她也常幫著替失去家庭溫暖的孩子包飯糰。他們仍在一起遭遇痛苦,但也活得非常穩固,「我們只求能像盤根錯節的兩棵老樹一同枯朽,那就是我們的幸福。」
如果他們的性愛是地球等級,那我想存在於兩人之間的羈絆,想必是超越世俗規範的宇宙等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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