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忠賢／誤解「後男人」的紐約版肖像畫⋯⋯關於《渺小一生》及其（異文化偽人類學式）不可能救贖的華麗隱喻

柳原漢雅的新作《渺小一生》敘述四個大學好友，他們沒錢、對未來茫然，只靠他們的友誼和才華撐下去。往後他們成了名建築師（麥坎）、名畫家（傑比）、名律師（裘德）、名演員（威廉），人生遇到了各自的美麗與哀愁。

四位與書中主角領域相仿的寫作者，分享《渺小一生》的讀後感，他們將如何來看待人的一生是「幸」或「不幸」？

文/ 顏忠賢（建築系專任副教授、作家）

壹、故事集及其肖像畫：誤解的身分及其（紐約是種異文化）類型的糾心⋯⋯

渺小一生(上、下冊)

這本小說動用一種「必須真的無法歸類，一般的身分辭彙無法適用在你身上」、令人一無所知的「後性別、後種族、後身分、後經歷」所深入53萬字的「後男人」還是男孩們的（異文化偽人類學式的樣本採樣般）古怪故事集⋯⋯或是「那一系列共有二十四幅畫，是根據傑比拍攝他們三個人的照片畫出來的，他同意⋯⋯一張他蜷縮在床上，雙眼睜著但視而不見，很可怕，左手很不自然地張得好開，像食屍鬼的爪子」的肖像畫系列⋯⋯

這本小說動員了種種太過著名類型的糾心⋯⋯一如涉入青少年成長小說式的朋友共同經歷的悲歡起伏一生回顧過去的陷落感：《四個朋友 》《大寒 》文藝青年長成文藝中年式六十年前嬉皮夢想終究失落的電影（或是史蒂芬金惡化成種種《站在我這邊》《捕夢網 》式轉換成懸疑恐怖故事的美國夢幻滅的怪成長小說）。

甚至一如涉入了紐約的類型的更多的涉入紐約文青貧窮村落傳奇的歌舞劇的《吉屋出租 》波西米亞人幻覺，或普普主義長出《雀兒喜女孩 》那「工廠」生產《安迪如何穿上他的沃荷》式的荒誕自傳、卡波提的《第凡內早餐》伍迪‧艾倫早年的《曼哈頓》式自嘲的紐約文藝青年必然自溺自欺自毀的反浪漫主義電影，甚至是更深入紐約暗黑人性卜洛克長出《八百萬種死法》式悲慘紐約偵探推理小說，保羅‧奧斯特最錐心刺痛的症狀惡化最底層的《紐約三部曲》⋯⋯太多太多的異文化隱喻蒙太奇。

安迪如何穿上他的沃荷：普普教皇的哲學絮語

第凡內早餐 (藍光BD)(Breakfast at Tiffany’s)

八百萬種死法

紐約三部曲

這本小說也在這異文化蒙太奇中重新啟動關於紐約式風光的四個男人（從大學到後來的三十多年時光最終，一個名建築師、一個名藝術家、一個名演員、一個名律師）。但是其中折騰始終的卻是以一種近乎變態扭曲的投影的隱喻折射過去陰霾籠罩的身世祕密充斥的悲慘童年⋯⋯從當時一貧如洗的名校畢業生們對藝術有濃厚興趣卻對未來感到茫然到最後成名的紐約文藝青年勵志長成類型高端（其實可能也是異端）怪胎異類大都會文化底層翻高層的故事集⋯⋯

（也使我不免更想起的是《裸體午餐》的威廉‧柏洛茲和他那群史上最高難度文青地瘋狂的艾倫‧金斯堡與傑克‧凱鲁亞克「垮世代」的反主流文學激進作家朋友們的激烈過度的可怕性愛迷幻藥的異文化異端文學軼事。）

一如這本小說中充斥著同樣激烈過度的可怕近乎另一種變態混亂的性愛：「性愛的部分，結果比他想像的更糟糕：他都忘了有多麼痛苦、多麼糟蹋人、多麼討厭，而自己又有多不喜歡。他討厭那些姿勢、那些體位，每一種都是屈辱，讓他覺得自己好無助、好軟弱；他討厭那些滋味和氣息。最嚴重的是，他痛恨性交的聲音：那種肉類拍打的聲音、受傷動物的呻吟和悶哼，這些狀況或許應該讓他興奮起來，但他只覺得倒胃口。⋯⋯我記得的根本不是這樣。但是他也沒辦法糾正別人，說其他千千萬萬個人都是錯的。所以顯然性愛裡有些東西他沒搞懂。顯然有些地方他做錯了。」那種類型又反類型的異文化偽人類學式的另類高明文學誤解⋯⋯

貮、救贖的不可能：異文化的形上學誤解⋯⋯

林中祕族

相對於作者的處女作前一本著名偽人類學異文化大小說《林中祕族》，前後呼應主角一生心中不為人知的祕密的異文化偽人類學小說的形上學「救贖的不可能」。一如《渺小一生》中提及的某種「救贖的不可能」的隱喻⋯⋯其中的（紐約變成另一種人類學樣本的異文化的絶望）最高級知識分子依舊最迷信宿命的主角深信的另一種「相等公理規定，ｘ永遠等於ｘ：這個公理假設你有一個名叫ｘ的概念，那麼它一定恆等於自己，它有一種唯一性，具有某種不可約的性質，因而我們必須假設它永遠絕對地、不可改變地恆等於它自己，假設它最重要的本質絕不改變。但這項公理無法證明。永遠、絕對、絕不：這些辭彙跟數字一樣常用，構成了數學的世界。⋯⋯」這公理證明他的人生使他明白到「以往的我將永遠是現在的我。」

脈絡背景或許改變了：他可能住在這戶公寓裡，可能有一份他很喜歡的工作、賺很多錢，可能有了他深愛的父母和朋友。他可能備受尊敬，在法庭裡，他甚至被人畏懼。但基本上，「他還是同樣那個人，會讓人倒胃口，本來就該讓人討厭。而在他發現自己懸在空氣中的那幾分之一秒裡，在飛上天的狂喜以及預料得到的可怕落地之間，他知道ｘ將永遠等於ｘ—不論他做了什麼，也不管他離開修道院和路克修士多少年了，無論他賺多少錢，或者有多努力想要忘記。當他一邊的肩膀撞上水泥，整個世界在一瞬間猛地從他下方抽身，他想到的最後一件事，就是這個公理：ｘ＝ｘ，他想著。ｘ＝ｘ，ｘ＝ｘ。」

最高級知識分子也逃離不了的命定的形上學式的不可能救贖的永遠絕望。或是其兩難永遠無法離開的一生喜好：「他每天都想到路克修士。在學校裡，他跳了四級；他們讓他上數學課、鋼琴課、英國文學課，還去社區大學上法文和德文課。⋯⋯路克影響了他所做的一切、影響了他整個人：他對閱讀、對音樂、對數學、對園藝、對語文的喜好，都是路克遺留給他的。他割自己、他的怨恨、他的羞愧、他的恐懼，還有他的疾病，他沒有辦法有正常性生活，沒能力當個正常人，這些也是路克給他的。路克教他如何從生活中找到愉悅，也把愉悅全部奪走。⋯⋯無論他變得多老、過去了多少年，只要一想到，剎那間眼前就浮現出路克微笑的臉。他想到他和路克相愛時，想到他被誘騙時，他年紀太小、太天真、太孤單、太想獲得關愛⋯⋯」小說中的另類高端異文化情節的細節的形上學式自毀荒謬吞沒的又恨又愛又正常又反常⋯⋯

參、高難度（異文化偽人類學式隱喻）修辭展技：誤解其深陷回憶的無限華麗

絕望是高度華麗冒險的精神狀態修辭技巧展露無遺⋯⋯另一種異文化修道院逼他穿著那身聞起來像尿和血般的睡衣充斥一生淪陷悲慘身世自我幻滅重生不了地誤解的隱喻⋯⋯「他開始尿床，被迫要更常去找神父，接受更多檢查，而神父檢查他的次數愈多，他尿床就愈頻繁。神父開始在夜裡去他房間找他，還有彼得修士，後來又多了馬修修士，於是他的狀況愈來愈糟糕：他們逼他穿著尿濕的長睡衣睡覺，逼他白天也穿著那身衣服。他知道自己身上好臭，聞起來像尿和血，而且他會尖叫、暴怒、哭號⋯⋯：在那片黑暗中，時間流逝但他不在其中，有人對他做了什麼事他也不知道。」一如長大之後仍然無法理解也無法逃離依舊充斥的高難度修辭隱喻的「所有的人生就像是⋯⋯他暴怒的背後有些原因，不過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覺得自己永遠好髒、好齷齪⋯⋯彷彿他體內是一座破敗的建築物⋯⋯被帶去看的那座廢棄的教堂：屋樑上生著點點黴斑，木椽裂開，充滿白蟻蛀食的孔洞，毀壞的屋頂難堪地露出一塊塊三角形的白色天空。」極端異文化修道院式扭曲變形地那麼動人的破敗感。⋯⋯

一如充斥著更道地異文化人類學式隱喻修辭，其誤解的主角深陷其中，「他在一堂歷史課中學到水蛭，知道古時候人們認為水蛭可以從人類身上吸出不健康的血液，愚蠢而貪婪地把疾病吸入肥胖蠕動的身軀中⋯⋯」式的一如回憶自己累垮游回他潛意識的黑暗深處無法清靜的掙扎⋯⋯一種抗拒：「最後他學會如何控制回憶。他無法阻止它們⋯⋯他就得先搞清楚這段回憶該怎麼處理：它是想要當面跟他對抗，還是想要撫慰他，或只是想要吸引他的注意？他會判定它需要什麼樣的款待，然後決定如何讓它離開，退回原來的地方。⋯⋯」

一如更高難度隱喻鰻魚般的失控：「他才發現這次來訪的回憶是一條長長的鰻魚，滑溜得抓不住，在他體內扭來扭去地鑽動，尾巴拍擊著他的器官，讓他感覺到那些回憶像是個傷人的活物，感覺到它多肉而有力地拍擊著他的腸子、他的心臟、他的肺臟。有時那些回憶就像這樣，是最難抓住並控制的。隨著每一天過去，那條鰻魚在他體內似乎愈長愈大，直到他覺得自己全身不光是塞滿了血液、肌肉、水、骨頭，還有回憶，像氣球似的膨脹到他每一個指尖。⋯⋯之後，他已經明白有些回憶他就是沒辦法控制，他唯一能仰賴的，就是等到這些回憶自己累垮，游回他潛意識的黑暗深處，再度還他清靜。」

一如誤解的充斥糾心的這本小說始終動用的一種無法歸類的這時代顯學式的「後性別後種族後身分後經歷」的「後男人」高明修辭的（異文化偽人類學的）古怪故事集及其肖像畫系列的無限華麗⋯⋯

（本文由大塊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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