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關於母親的書寫,都難逃「清算」的動機。寫盈虧,寫輸賠,寫情感的收與藏,寫愛,更多時候寫不被愛。許多人喜歡用「緣分」來講那些難解的人事,相逢即是有緣,父母子女之間,如此沉重的相逢,而緣分向來最講究會計上的對稱,此生必須了結,否則未竟的因果,又將流轉為下輩子的劫。
憶母之書,我常推的是佐野洋子的《靜子》,此書十分拔秀出奇,佐野洋子寫她對母親的恨,恨母親之錯待,不過小小的錯誤,母親卻氣得將她惡打一頓,下手之毒,甚至引來鄰居議論,以為佐野洋子非親出。她也恨母親既蠻橫刻薄又愛慕虛榮,開口勢必要傷人,傷人勢必要見血。但千迴百轉,佐野洋子也恨自己,恨自己對這樣無可救藥的母親,還是有最低下的依戀,恨自己年紀漸增,突然就讀懂了母親的語言,接連遭逢夫喪子逝的母親,後半生的愛,必然也是失血的。
所以,在書架上巧遇鍾文音的《捨不得不見妳》時,心中浮想聯翩。在此,想先談一下我對於作者鍾文音的認識。鍾一直是我書櫃上的老友,18歲時對她的《中途情書》鍾情,大一點又對她的百年物語首部曲《艷歌行》傾心,之後可說是忠實讀者。
鍾的用字總是很濃麗,她的書寫是很講究興致的,往往鑲嵌著大量的城市意象,讀她的書,好像搭上一輛列車,無法確定目的地,也無法確知車的行進,時走時停,個中有冷然疏離的觀察,有時則充滿意識流的嘆息與精神上的問考。
大學時她來我就讀的學校進行短講,她一出現,完全就是我想像中的模樣,那樣小,那樣細,那樣輕盈。短講的主題是旅行與移動,她的優勢,自然發揮得極好:
就算只活著一天,也是相當相當危險的。當你處在一個都市當中,你只要能了解他人的想法,這就是旅行。每個人在都市中,或者游牧、晃蕩、困惑並且移動。觀察他們的樣態就是旅行的況味,你會發現你的觀點不斷地轉動,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何嘗不是如此。作家是擅長搬弄是非的,疾病更是個人歷史中最棒的隱喻,自殺、戒菸、燒灼的慾望和頹敗的肉身。生命自然有其神秘的莊嚴性。百合花香極了,但又凋零得最兇,多麼艷麗的腐朽啊。我知道這一切終將成廢墟,但是親愛的,我並沒有要永恆。
當下,我被迫緩下抄寫的手,驚懾地昂起頭來,她並沒有要永恆啊。好像是一個眾人孜孜矻矻、撞得頭破血流的遊戲,她只看了一眼,覺得不好玩,於是就轉身離去「那我不玩了,再見」。鍾文音的瀟灑與出脫,在我眼中,始終給她掙得了某一種文字上的勃發,和文壇上的別致雅座。
然而,所有的飛行,無論吃到了多飽的天風,滑翔了多遠,終須降落一回。《捨不得不見妳》,即是著陸的註記。早在從前的作品中,即可隱約摸出一個輪廓是:作家既想親近母親,又害怕兩人太過親近。
母親的形象,像是繪本《威利在哪裡》,小小的威利隱身在龐大的人海之中,在國與國的名勝古蹟之中,在荒漠與最人煙沸騰的景致之中,鍾總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以筆尖勾來母親的身影,讀者於是照見,作家背後那勞碌奔波一世人,在老老的觀念中日漸老去的母親。作家也許並不情願承認,但她對於許多事物的增減,背後實則有個不可見的度量衡,母親對於一件事物的好惡,也影響了作家的好惡,或因母親的喜愛而倍增對該物的喜愛,或因母親的喜愛而憎惡之。鍾情一件事與否,似乎都與母親有關。冷不防地,作家筆下那烈性的天可汗倒下了,成了末代哀帝,於是,擅長悠遊各國的作家,有了一個最艱困的目的地——母親。
而故事必須從頭寫過。
生活好過的人,才長得出溫良恭儉讓。像是《靜子》一書,佐野洋子遲至70歲才寫下唯一一部憶母之作。年輕時看母親,跟抵達一個年紀之後再看母親,母親依舊,觀者的心情卻大異從前。《捨不得不見妳》中,既然是書寫母女間漫長的告別,母親的比例,自是濃稠了許多。鍾文音筆下的母親,其實也是台灣四、五十年代女性的縮影。她們一生的哀榮,往往繫之於婚配對象。偏偏作家的父親生性浪漫,一個本應流浪的人卻成了家,作家的母親只得碌碌終日——對於每天追著錢跑的人而言,抒情往往是她們負擔不起的奢侈品。從前,鍾的作品多只著墨在母親的剛烈、言語上的火暴,但此次歸返,作家反而終於看懂了母親的淒楚,看懂了暴烈的言語底下,實則深埋著一顆血流不止的心。有一個橋段讀來十分怵目驚心,作家寫道,對於懶散自私的父親,母親也預謀過離家出走。
「那是一種突然襲擊而至的生活哀愁與莫可奈何的窒息感。母親被生活壓榨而出的苦楚與疲憊,是年少時我所不明白的⋯⋯」
母親給作家煮了滿桌的盛宴,又在作家面前放了好幾張鈔票,不久前,母親還曾嚷嚷著要出門去死,年幼的作家看著母親難得的敦柔豐盈,童稚的敏感的心反而畏縮了起來。隔天,作家沒有等到母親返家,再隔天,母親還是沒有回家,幾天後,作家終於把剩菜剩飯給熱完並且食畢了,忽忽母親又出現在廚房了。她從炒菜中轉頭,告訴女兒,「媽媽在家了,妳別怕。」
這一幕,在書中的篇幅並不長,卻撐起了此書的主軸。作家的母親是否歷經一次逆轉人生的機會?有的。她有飽滿的動機,她有旺盛的行動力,只消這齣拋夫棄子的大戲貫徹始終,她也許就此在別人的故事中也能做一回窈窕淑女。但她並沒有。她又回到了只會餽贈她苦楚與疲憊的家,撿起鍋鏟,撿起了生活哀愁與莫可奈何的窒息感,一句「媽媽在家了,妳別怕」,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人怎生得著輕盈?無非生命中有誰給自己負重。這個橋段,也解釋了日後母女相處上難以避免的痛楚,母親犧牲太多,恩重難報,作家只得遠行和豔歌,在城市與城市間逃避親情,此舉深深刺傷了母親,而作家亦在異國中,淚流滿面地思念起故土與故人。
直至母親倒下,將所有過去負的重量都交還給作家。作家說:
我終於明瞭為何她在倒下前的不久曾突然跟我說,沒有我,妳會很難過的。我當時聽了心想怎麼會,我會悲傷,但同時我也會覺得自由。我沒有體認到我的自由感其實是建立在擁有母親的安全感上,我不曾擁有真正的自由,我的自由只是一種逃脫,心仍牽掛許多東西。無所牽掛,才有自由。
《捨不得不見妳》,鍾文音仍保有了她書寫上最獨特的、精彩的辯證,與貓一般的呢喃,同時又少了一些輕脫,多了一些人事的澱積。我不禁想起,那麼多年前,演講會場上,她的主張:「創作者應時時脫軌,唯有此,才有辦法免於日常生活的吞噬。」然而此書前後,俯拾均是日常生活之吞噬,而當書頁走到最後一頁,作家寫下:「只要能救妳,母親。請等等我,時間。」
愀然之際我忽忽又想起近十年前那閃動著少女眼神的她,作家變了。而身為經年的讀者,見證到作家思路上的遞嬗,一個老是嚷嚷著遠走的女子,眨眼間就棲得如此深,如此深情,曾經的捨得,都成了捨不得。這也許也是創作者的宿命,他們無法抵抗事物的流變,不變的唯有紀錄。
作者簡介
喜歡鸚鵡,喜歡觀察那些別人習以為常的事。
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改編成電視劇)、《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小說《上流兒童》、《我們沒有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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