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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地圖上「最黑暗」的地方之後──專訪脫北者李晛瑞《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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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陳佩芸)脫北者、《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作者李晛瑞。


李晛瑞訪台的這個週末,正逢台灣解嚴30週年。她在成年之前生活過的北韓,夜裡無燈、人卻無眠,牆上有耳、鼠輩竊語;有人抱怨生活不濟就「被消失」了,有人忘了仔細擦拭領袖照片就是叛國了。最糟糕的時候,屍體就如腐木一般橫陳街上。一個人的死亡是死亡,超過萬人之死,就只是數字。就算吃不飽、睡不暖,我們一直在進步,我們最幸福。這一切,對30年前的台灣居民來說並不陌生,即便是現在,家裡可能也還有個走過那些時代的長輩,不願意在電話上講太多事。

1987年小島解嚴的彼時,在北韓剛上小學的李晛瑞還叫做朴敏英,她還不知道幸福不只一種金氏版本。而在此時,對李晛瑞來說,所謂的自由是「在首爾安穩地喝上一杯咖啡,看著窗外的藍天」;然而,她在2008年甫獲自由的那一刻,竟站在分配到的首爾衿川區公寓裡,長長的時間,人影隨夕陽西移,她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做什麼。因為當自由不再是一個概念,隨之發酵的是惶恐與不安,那是一種無以名狀的新體驗。而這份惶恐與不安,有其前世今生,甚至來日方長。

▌以最後一個名字在國際發聲

2013年,李晛瑞的TED演講促成英文版《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面世,也讓「脫北女孩李晛瑞」的名字走到世界各地。這本回憶錄詳細記載了女孩在北韓的生活記憶、在中國的十年流亡、終於到了南韓卻回頭解救親人的險路,以及最後在南韓重啟的新人生。

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一個北韓叛逃者的真實故事

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一個北韓叛逃者的真實故事

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一個北韓叛逃者的真實故事 (電子書)

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一個北韓叛逃者的真實故事 (電子書)

她過去35年的生命就濃縮在這本書中,惶惶不安的情緒至今仍縛在她心頭,因為有太多難言之痛,有太多必須埋葬的記憶。當英國出版商聯繫李晛瑞時,她有強烈的抵抗情緒,「那麼私人的事情,只是我自己的故事,對誰會有意義呢?」但彼時她已漸漸了解媒體的傳播力量,也在不自覺中被擺放在「證言者」的位置上,幾個月的掙扎後,她開始以英文口述方式與出版社安排的寫手合作。

《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的英文版書寫流暢優美,獲得許多美譽,中文版也在原文出版後不久上市。起初,她是與熟悉南北韓狀況的英國記者麥可.布林(Michael Breen)合作,不可避免要重構的北韓社會歷史脈絡、語言細節、特殊名詞,都在初稿中得到適度的保存,爾後轉由文筆敏銳的大衛.強(David John)執筆,也成就了這本全球暢銷書,目前已有近30種語言版本。

每當我去到陌生的國度,有好多人因為我的書來見我,問我北韓的事,我理解到我的現身是有意義且重要的。」這兩年來,李晛瑞近乎來者不拒地前往各地座談,不厭其煩地回答各種問題;不過在2016年,北京老書蟲國際文學節邀請她「回」到中國演講時,她立刻不安地警覺:「那可能是北韓跟中國聯合設下的陷阱,中國還是可以說我曾是非法移民拘捕我,南韓國家情報院也不希望我的任何言論影響了中韓關係,我的家人也擔心這會給北韓的親戚帶來橫禍……」她考慮了半年,排除任何可能的危險和疑慮後終於成行,她是第一個在中國參與公開活動的脫北者。演講席間,她直言中國不應與北韓一同無視脫北者問題,更籲請北京政府協助救援滯留在中國東北的脫北者,這替她招來無數中國網民的攻擊與責難。

(攝影/陳佩芸)


▌在南韓社會「隱形」的脫北者

李晛瑞在國際上的發聲依舊持續,但另一頭,她與家人在南韓的生活也繼續著。南韓約有28,500名脫北者,李晛瑞是少數被看見的例子。事實上,大多數生活在南韓的脫北者,必須想盡辦法隱藏自己的過去,從口音到價值觀,他們走在一條同時需要拋棄,又得重新建構的未竟之路。

李晛瑞說,「對多數脫北者來說,要適應南韓生活有兩個最大的問題是經濟與心理狀態。」南韓是高度競爭與經濟化的社會,每個人每日皆承受著巨大的經濟壓力,「如果把目光放到脫北者身上,這群毫無背景資歷的人,有的是更少的資源、加倍的壓迫。」而心理的壓力則表現在「無法言說」上,「我與母親、弟弟在南韓一起生活後,幾乎不曾談及過往。」語畢,李晛瑞搖了搖頭,像是要把這苦惱的念頭甩開,「每當我看著母親思念親人的痛苦,我到現在都無法確定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無法言說的原因,一是不免會聊到受他們脫北牽連而遭關押刑求、餘生不知能否再相見的親人,二是過往的經歷總化作惡夢夜夜折磨,醒著時已無力再喚來一次苦痛,「這種生存狀態,有很長一段時間,身邊的南韓同胞是一無所知的……」李晛瑞提到,她的大學同學曾將她的事蹟轉述給一位南韓名校教授聽(當時《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韓文版尚未出版),教授直呼:「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這表明了在大多數南韓人的生活中,脫北者的存在幾乎隱形。

(攝影/陳佩芸)


這個狀況,在2011年後因媒體的關注有了轉變,如《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書末提到的電視節目《現在就讓我來認識妳吧》就常態邀請脫北女性現身,談論自己的生活,話題從娛樂性的化妝、流行、廚藝,到她們在北韓經歷過的受監、飢餓等處境。其他還有知名綜藝選秀節目《牡丹峰俱樂部》(牡丹峰位於北韓平壤,是著名政治象徵區域),和觸及實質生活與南北韓關係的交友節目《好朋友們》,都有不錯的收視率和話題性,雖然這類媒體再現具有一定的獵奇心態或加深刻板印象,但也前所未有地增加脫北者議題的能見度。她自己也曾在第75集的《牡丹峰俱樂部》提到影星勞勃.狄尼諾參加她在美國的座談後親自問她:「我該做什麼才能幫助妳?」李晛瑞回答,希望他能幫忙為北韓/脫北者製作一部和《辛德勒的名單》一樣具有影響力的電影。

李晛瑞參加《牡丹峰俱樂部》節目提到與勞勃狄尼諾的相遇


▌統一:重新縫合斷裂的人生

我現在想要統一/想或者不想/有時也感到迷惘
那麼在心臟上/按上手心看看
「我們國家的地圖/長得什麼樣?」
整塊地圖/如果如完璧般坐落著
那麼統一即是吾人所願
——脫北詩人李佳英,〈統一〉,《等待母親時,炊著飯……》,2015年。

一樣是在《牡丹峰俱樂部》節目上,李晛瑞還提到:「在北韓連做夢的自由都沒有。」此刻,我們問已經離開北韓的她現在的夢想是什麼?她笑著說,「這問題跟讀者問我認為『幸福』或『自由』是什麼一樣難回答,但硬要說的話是:統一。」如上列電視節目背後的一個共同政治目標,也如脫北詩人李佳英(音譯,이가연)詩中滿溢的躊躇與渴求,南北統一對大多數脫北者來說,是心靈苦痛的一方解藥——不僅能與掛念、愧對的親人再聚首,也能和自己的過去和解,重新縫合斷裂的人生。

無論是統一,或向勞勃.狄尼諾提出請求,李晛瑞都不知道這些夢想何時能兌現。她現在能做的,就是持續捐贈部分版稅給脫北者救援行動,並在南韓籌備相關的救援組織。訪談最後,她透露了出國深造的計畫,以及準備撰寫一部以十個脫北女性為主的書,她想從性別差異深入探討脫北者的人權。

由此我們理解,先前李晛瑞無法回答的那些「簡單」問題——「幸福」、「夢想」或「自由」等詞彙,在一個獨裁政權的字典中或許並不存在,或許只有一種定義,因而它的反面是「可能性」。這個可能性,就蘊藏在那些還未能被定義或說明的進行式之中。在脫北之後,李晛瑞也終於擁有這個可能性了。


\李晛瑞2013年的TED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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