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not Díaz憑藉第二本作品《貧民窟宅男的世界末日》贏得歷史定位。而他的多聲敘述與文本內插文本寫作方式讓我找「痛」許久。
翻譯文學的一大挑戰是找「痛」(tone)。謂之定調。
不同作者有不同行文風格,而書中不同角色,言行自然各異。如何找出該作者的文風,如何貼近不同角色的語言神韻,叫做找「痛」。
找「痛」,是費工的事。我曾翻譯整個前言兩千多字,全部推翻不用。「痛」不對,再翻一次。寄去給編輯研究,她說僅有兩千字,無法判斷好壞。我卯起來,把第一章兩萬字全部翻完,寄去給她過目。她回信「受我一拜」。這四字終結我兩個月的找「痛」。
這本書叫《貧民窟宅男的世界末日》(The Brief Wondrous Life of Oscar Wao),2019年由時報改版為《阿宅正傳》),我的愛,我的痛。這個痛,不必加引號,就是痛。
左:書腰上的「阿宅原力X百年孤寂」說明了這本書的翻譯難度。你得自修拉美史,然後研究那些你根本下輩子都不會玩的遊戲。
右:《貧民窟宅男的世界末日》於2019年改版為《阿宅正傳》。
2015年初,英國BBC完成一份針對美國書評人的調查,請他們選出「21世紀至今」最好的12本小說。得獎書單裡的第一名《阿宅正傳》,還有第七名《時間裡的癡人》(A Visit from the Goon Squad )都是我翻譯的。
雖說都是我翻譯的書,也都是得獎連連的作品,兩本境遇天差地遠,第七名的因為獲得著名書評部落客酪梨壽司的力捧,賣得應該很不差,還得了時報年度好書獎。
第一名的《阿宅正傳》為2008年普立茲獎、2007年美國國家書評人獎雙料得主,狂奪35個年度最佳書獎、蟬聯《紐約時報》暢銷書榜57週。不知怎的,沒有台灣書評人青睞,讀者也不喜,書中主角很宅,中文繁體版也很宅的埋在各書店角落。被通路退回的,我後來得知已全送廢紙廠銷燬。
這本書我翻譯得非常辛苦,首先,主角是個多明尼加裔美國人,書裡大量使用西班牙文,我找了一個懂西班牙文的朋友幫忙把這部分翻譯正確。報酬,由我自己的稿費給付給她。
第二,男主角既是宅男,因此,這書還兼紙上遊戲、電玩、卡通、動漫百科式書寫。我花在上網查資料的時間不是大家能夠想像的,資料夾打開,幾百筆。現在看看,我都想哭。不是哭辛酸,是哭昔日的我如此愚勇,無怨無悔地為一本好書付出所剩無幾的青春(想知道譯者的人生,請打開他們「我的最愛」的資料夾)。
第三,這書有非常多的注解。部分是放在原書裡的「作者注」,這些注不只是注解,而是作者的另一種寫作方式,文本裡的文本。跳過這些注解,你就少讀了一大塊悲慘的拉美歷史。
第四,至於我自己寫的注,更是超過一百個吧。這原本沒關係,因為我翻譯的書以「注釋」聞名,每條注解的背後可能是數小時或者數天的網路搜尋。重點是在這百來個注解裡,我在動漫與紙上遊戲部分犯了一些錯誤。我一直等啊等啊等啊,等待這本書再版,我就可以修正。六年了。這書非但不見再版,還成為所謂的「夢幻逸品」了。
從「找痛」到真正痛,譯界人生,如是也。
\附錄/
OK,花了兩個月找「痛」,結果如下,正文是第一男主角奧斯卡的描述,翻譯必須表現出破表宅度。注釋裡的「作者注」應視為「文本內的文本」,代表第一人稱觀點,還是個類似《聊齋誌異》裡夾評夾注的「異史氏曰」。語氣必須尖銳諷刺調侃。
高中第二年,奧斯卡發現自己龐然重達兩百四十五磅(沮喪的時候還會飆到兩百六十磅,這事常發生),這時大家(尤其他的家人)已經清楚認知奧斯卡將成為街坊的壁上觀者〔1〕。他完全沒有多明尼加標準男性應有的宰制力,即便性命攸關,他都沒法撈到一個女孩。他啥個鳥運動都不會,也不會玩骨牌,四肢協調超差,投球像個雌兒。他不懂音樂,不會拉黨結派、跳舞、拐騙,也不會唱饒舌歌,超沒吸引力,最慘的是外表還很抱歉。他頂著詭異的波多黎各式非洲爆炸頭,還戴巨大的第八分隊眼鏡〔2〕,他僅有的兩個朋友艾爾與米奇斯形容這副眼鏡是「抗妞專用」。奧斯卡的上嘴唇有難看的稀疏鬍鬚,雙眼距離很近,一副智障模樣。明格斯之眼〔3〕,那是奧斯卡有一天翻弄老媽的舊唱片,自己找出來的對比字眼。
奧斯卡超級內向,體育課嚇得發抖,酷愛看英國科幻蛋頭秀《超時空博士》與《布萊克斯七號》〔4〕。他知道變形戰鬥機(Veritech fighter)跟天頂星機器人(Zentraedi walker)的差異,他還喜歡跟一些差點高中畢不了業的黑仔耍高深字眼,譬如不屈不撓,譬如現世普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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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者注:parigüayo這個貶抑字眼,我們這些宇宙觀測者都同意是英語新詞「舞會旁觀者」(party watcher)的訛用。這個字眼在美國第一次佔領多明尼加期間(1916-1924)開始風行。(什麼?你不知道美國在二十世紀曾兩度佔領多明尼加?沒關係,等你有了小孩,他們也不知道美國曾經佔領伊拉克。)第一次佔領期間,據說美國佔領軍經常參加多明尼加舞會,可是這些外國佬沒法同歡,只會站在舞池邊觀看。這鐵定是全世界最瘋狂的事。誰會參加舞會,只為做「壁上觀」啊?因此,這些海軍陸戰隊員就被稱為「壁上觀者」(parigüayo),現代用法則指旁人忙著撈女生,他只會站在旁邊看。這人不跳舞,也撈不到女伴,眾人以取笑他為樂,他就是個大壁花,「壁上觀者」。
如果你查多明尼加事物字典,會發現「壁上觀者」這個字還配了奧斯卡的木刻像。終其一生,奧斯卡都無法甩掉這個字眼,還引領他認識另一個Watcher,點亮月亮藍色偏遠一嶼的人。
譯者注:作者此處的Watcher是指動漫故事裡的觀測者,月亮藍色面是指在月亮偏遠處有一個人造的、適合人類生存的環境,大約創造於十萬年前,它也是觀測者Uatu的故鄉。有關「觀測者」,請見前言注釋4。
〔2〕section 8,美國俚語指在軍隊裡因神智失常而提早退役的人。
〔3〕eyes of Mingus,應該是指黑人爵士樂手Charles Mingus。
〔4〕《超時空博士》(Doctor Who)與《布萊克斯七號》(Blake's 7),都是英國長壽科幻影集。
何穎怡
政大新聞碩士,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比較婦女學研究,現專任翻譯。譯作有《時間裡的癡人》、《貧民窟宅男的世界末日》、《嘻哈美國》、《在路上》、《裸體午餐》、《行過地獄之路》與《林肯在中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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