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研究著《逃難吧…戰地記者喬裝敘利亞難民168hr偷渡紀實》一書中,敘利亞難民阿瑪爾(Amar)在土耳其進行的四回合逃亡路線時,電視新聞台正歌功頌德中國的「一帶一路」高峰會。土耳其總統艾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和俄國總統普丁分別坐在習近平的兩側,三個世界上人權紀錄惡劣的領導者,串聯出橫跨歐亞大陸的貿易路線,不禁讓人打了寒顫。鏡頭也掃到因為羅興亞難民議題而備受爭議的緬甸領導人翁山蘇姬,她在台下拍拍手。
中國是一個穩贏的莊家,誘惑賭徒們下注,電視畫面切進歐亞地圖,劃出了一帶一路的路線,其中一條是走西亞、過波斯灣到地中海。對應著《逃難吧…》的逃亡地圖,突然有股衝動想CALL IN給習近平:那地中海上的難民你要不要幫忙救一救啊?
世間的現實與殘酷莫過於此。當以拚經濟、再造工業革命的糖衣迷惑世間時,能主管邊界大權的領導者紛紛消弭界線、簡化手續,甚至可以把港口或機場交給別國經營;但當一般老百姓,只是為了求生存、只想遠離戰火,邊界的高牆卻一一樹立。2015年的歐洲難民危機,讓原本沒有具體邊界屏障的歐洲各國架起了籓籬,斯洛維尼亞、克羅埃西亞、奧地利、挪威等國陸續拉起鐵絲網,他們用界線明白地告訴中東難民:我們不歡迎你。
Rigonce, Slovenia(克羅埃西亞邊境)- 19.11.2015 © 張雍(麥田出版提供)
旅居於斯洛維尼亞的攝影創作者張雍,在難民危機爆發時分別觀察與斯洛維尼亞相鄰的奧地利、克羅埃西亞邊界,記錄了2015年十月底的逃難現場,甫出版的《月球背面的逃難場景》即是對歐洲人權價值的質疑,他寫道:
實在不甘心眼睜睜看著Rigonce等待區那段難堪的過去就此成為祕密,最終隱沒在有限的記憶,很多時候國家機器藉由剝奪人們知的權利,就以為得到人民對於不合理行為的默許。……我決定將現場的所見所聞整理在這本書裡,畢竟資訊不足,即便有心反省也苦無依據可循,對於基本人權與人性的尊重更不該有選擇性。
書中一張張的照片,呈現歐洲不願正視的歷史,其中有不少在逃難途中的孩童面貌,有的在襁褓中、有的拎著兔子絨毛玩具、有的則抱著毛茸茸的小熊玩偶。張雍行文間對照100公里外、他家中女兒的安逸生活,僅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世界就像平行宇宙,甚至是顛倒人間。我們以為友善的歐洲國家,以僵化的作業程序讓數千難民於寒風裡過夜;我們以為對人性具高度反省能力的歐洲,突然拉起藩籬、甚至以塑膠布掩蓋視線,不想正視難民議題。在這個看似月球背面的泥濘邊界區,人權蕩然無存。張雍置身在難民間,不時聽到難民喪氣地說:「早知道會這樣子,我們就不用離開。」
Rigonce, Slovenia(克羅埃西亞邊境)- 26.10.2015 © 張雍(麥田出版提供)
Rigonce, Slovenia(克羅埃西亞邊境)- 23.10.2015 © 張雍(麥田出版提供)
Rigonce, Slovenia(克羅埃西亞邊境)- 22.10.2015 © 張雍(麥田出版提供)
Šentilj, Slovenia(奧地利邊境)- 01.11.2015 © 張雍(麥田出版提供)
這般喪氣的話,同樣出現在《逃難吧…》的敘利亞兄弟阿拉(Alaa)與胡笙(Hussan)的對話裡,他們倆人成長於大馬士革的市集,那個曾讓我迷戀甚至很想重返的市集有著歡欣鼎沸的人聲、有著中東最好吃的甜點,在華麗的拱柱商舖間,呈現的是豐衣足食的美妙……,2004年我被這座有四千年歷史的古城所吸引,在地人以大馬士革為傲、以敘利亞為榮,當時的氣氛讓人理所當然地以為此城會繼續繁盛四千年,沒人料到,此刻竟家毀人亡,面目全非。在地中海的逃難途中,阿拉與胡笙兩兄弟遇見喬裝成難民的德國記者鮑爾(Wolfgang Bauer)和捷克攝影師克魯帕爾(Stanislav Krupar),這兩名臥底記者和難民一起經歷綁架、勒索、囚禁等災難,並把刺激度遠勝電影《刺激1995》的逃難情節寫成這本《逃難吧…》,離奇又驚悚的經歷可登上刺激2015的寶座。
然而逃難是人生,不是小說或電影,這些讓人難堪的「刺激」在在彰顯人性的惡。在Wolfgang Bauer的臥底採訪裡,揭露了跨國人蛇集團的恐怖,歐洲國家面對難民問題的消極態度造成人蛇集團坐大,於是難民成了待宰的羔羊,一次又一次被勒索、綁架,甚至喪命。另一本紀錄難民跨海逃難悲劇的《請帶我穿過這片海洋》即分析了埃及亞歷山大港與利比亞地中海港口的人蛇集團生態,對人蛇來說,難民是門好生意,而讓難民惶惶不安的地中海,便是人蛇與不肖政府迅速致富的聚寶盆。
張雍所目睹的中歐邊界、德國臥底記者經歷的「出埃及記」、《請帶我穿過這片海洋》呈現的中東陸路到地中海水路的逃難悲歌均指出:難民不該是問題,而是西方強權過去在中東利慾薰心所造成的結果。
可悲的是,現在把難民視為擾亂歐洲秩序的問題,甚至有極端人士刻意把難民和恐怖分子畫上等號,歐洲的人權價值面臨崩盤。Wolfgang Bauer在書中不禁質疑:西方國家制定法律的目的在於保護人民,並且讓人民得以生活在一個更好的社會裡。但有時我們的法律卻會危害他人,甚至讓我們的社會顯得惡劣,遇到這種情況,法律還值得我們遵守嗎?
戰火仍在蔓延,難民持續地從敘利亞、阿富汗等地竄逃,不管是走土耳其偷渡到歐洲、還是往北經中亞到俄國再取道北歐、或是賭上命運穿越地中海……,難民的「一帶一路」是用生命、金錢和運氣所築出來的虛線,沒人敢保證到得了。
歐洲多國政府不見作為,但難民的故事卻成了當下歐洲創作者最熱門的題材,2016 年重要的攝影獎不少跟難民議題有關,同年的柏林影展金熊獎頒給了義大利紀錄片《海上焰火》(Fire at Sea)。今年,柏林影展最佳導演頒給芬蘭導演阿基.郭利斯馬基(Aki Kaurismaki),他的新作《希望在世界另一端》(The Other Side of Hope)描述在芬蘭的敘利亞難民故事。儘管這些作品受到好評,但多數歐洲人的心防愈來愈強,檯面上與檯面下的良心不斷撕扯著,但良心,在政治談判裡從來不是籌碼,強國人的「一帶一路」有可能成為救援的生命線嗎?
黃麗如
資深旅遊寫手。信某香港神婆看著命盤所云:「想要,就可以立刻擁有。」而忽略其他警語。著有《酒途的告白》《極南》《醒來,在地球的一個角落》。
OKAPI專欄「那麼近,那麼遠」作者。粉絲團「享樂遊牧民族」。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