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如／鬼島穿過了地心還是鬼島──讀《跳火堆：阿根廷鬼故事》

十年前在南半球的春天，初次造訪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凌晨六點抵達五月大道（Avenida de Mayo）旁的旅店，巷弄竄出一群又一群有點脫妝、一臉微醺、眼神放空的年輕人，他們應該是剛從午夜的派對出來。晨光太亮，亮到再多曝一格這些身材比例姣好的男男女女就會被強光支解、消失無形。幾個小時後，同樣的街口，聚集了大批人潮，剛當選的女總統Cristina，騎著馬出來謝票，民眾以為這個國家會有全新的開始，可以告別上世紀軍政府的恐怖統治、告別本世紀初提款機領不到錢的金融風暴，告別長久以來獨裁與貪腐。大街與廣場滿是造勢活動的口號，選後的激情讓人模糊了口號和謊言常是一線之隔，率性的政見往往成了難以兌現的政治支票。

2007年，Cristina Fernandez（1953-，圖右）成為阿根廷首位民選女總統（任期：2007-2015），接替她的夫婿、前總統Néstor Kirchner（1950-2010，圖左）的職務，Néstor以「第一先生」身分繼續掌權。2016年，Cristina因涉貪汙被起訴。（圖 / Wiki）

2012年，阿根廷再次面臨金融危機，Cristina的糖衣已經褪下，人民除了抗議，只有無奈，空氣中是這個城市長久以來的氣息：認命的氣氛。2015年，Cristina在褒貶中卸任、新總統上任，又開厚厚的一疊支票。成人世界與政論節目起舞，青少年繼續遊走在自己的陰陽魔界。十年間我進出這個國度三回，人們依舊習慣抱怨、依舊充滿了無力感，只有當談論到民間習俗、怪譚、足球（足球其實也是近年無力感的來源），眼神才又亮起了光。其實大家都清楚知道，這個「認命」的氣氛累積太久，最後一定會大爆發，只是不知道如何爆發，於是像阿根廷電影《生命中最抓狂的小事》般的情節，就會在不經意的時刻，暴走上演。

跳火堆：阿根廷鬼故事

當閱讀瑪里亞娜．安立奎茲（Mariana Enriquez）的《跳火堆》時，如同閱讀了這個國家當下各種情境的側寫，小說家用冷靜的筆調、記者的觀察，揭開了城市的醜陋、生存的勇氣與無奈。她就像是城市導覽員，以或大或小的火焰來燃燒、炙烤、點亮12篇阿根廷的奇幻故事，這12個故事可以是書名副標所定義的「阿根廷鬼故事」，但我覺得更是阿根廷「鬼」故事，如同我們有時候會說所處的島是「鬼」島一樣。

相較於我們以為會嚇人的鬼，小說中那個沒有頭的髒小孩、帶著疤痕的女孩、 頭髮拔光的女孩、瘦到坐在地上骨頭會穿破皮膚以至於在地板留下血跡的女孩、消失的女孩、被譏為愛上怪物的男孩……其實都是被環境扭曲或逼迫的形體，只為了超脫這讓人窒息的現世。也因此，不同於鬼故事給人的驚悚、懸疑，《跳火堆》的鬼呈現的是對現實的無奈與控訴，這些無奈的形體並非只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馬坦薩河畔（Matanza River）、不只在城市裡的找鬼旅行團、不只是在安地斯山脈小鎮薩爾塔（Salta），還越過了邊界到了巴拉圭，甚至穿越了太平洋，就是在你我身旁。

要不然，怎麼會讀著〈綠點、紅點或橘點〉覺得心有戚戚焉，曾經在msn時代用不同顏色代表狀態的小人們，現在變成了看不清面貌的臉友，以按讚表達禮數，至於對方是死是活是哀傷是快樂還是崩潰，其實只是鍵盤上的一個符號。那孤獨無奈的魂魄也從〈吸毒的那幾年〉竄了出來，現實世界斷電又限電，但青春男女在毒品裡找到能量，幽暗的電流把年輕肉體串連，在奇異的世界裡發電。管他通貨膨脹到鈔票成廢紙、管他幣值從對美金 1:1 到現在 1:15，在迷幻的國度裡，青少年早就看破政治與經濟的虛象，反倒在虛無的白牆裡望見鏡子、探見湖泊與森林。

老派探戈

馬坦薩河繼續沿著布宜諾斯艾利斯城市流過，河流的污染狀態每年都會在阿根廷被提起，整治的議題年年有，而束手無策則是常態。在西班牙小說家阿圖洛．貝雷茲-雷維特（Arturo Pérez-Reverte）的小說《老派探戈》裡，這條河氣味難掩，卻散發著慾望的味道；而當場景轉入《跳火堆》裡的短篇〈黑水之下〉中，它就是一條窒息且致命的河，小說裡的神父說：「污染這條河流的人都是非常負責的人，他們蓋住某個東西，不想讓他出來，用好幾層的油和爛泥覆蓋！甚至讓船隻停留在河面，填滿整條河。」乍聽是謬論，但活在其間才會察覺是真理。每個地方都有不願面對的真相，因為害怕真相最後會鬧到天翻地覆，乾脆就讓真相沉寂，以垃圾與污泥讓河流不動，或是以愈來愈多的水泥，封住所謂「鬧鬼」的房子。

轉著地球儀，從台灣這個鬼島直接穿過地心對應的地方就是阿根廷，鬼島穿越了地心還是鬼島，不，應該說是鬼影幢幢的大地（有人說阿根廷的國土是一隻握著拳頭的手臂）。斷指、斷頭、骷顱頭與破碎的肢體，透過《跳火堆》穿越地心傳遞了寂寞、孤獨、與無奈，在鬼島這端的小宇宙掀起大震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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