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又津／死者尚未離開，歷史還沒被當權者粉刷──讀《美傷》

印尼這個國家有數百種語言、上萬座島嶼，光是首都大雅加達區就有2800萬人口，是亞洲僅次於大東京區的都會區。因為海洋區隔，這個國家的人民就算彼此遇見了，語言也不見得相通，所以艾卡．庫尼亞文（Eka Kurniawan）在小說《美傷》所描繪的舞台「哈里蒙達」，是印尼千千萬萬座看不見的城市，他用這座虛構的城市，象徵這整個國家的命運。印尼小說難得在台灣公開出版，繼《天虹戰隊小學》、《幽靈船》之後，《美傷》是一齣角色綿延三代的大河劇，時空跨越近一百年。

哈里蒙達這座城市的歷史環繞著一位傳奇女性：黛維艾玉。故事從她死了21年後，從墳墓爬起來開始，生者與村民驚慌走避，活像驚悚遊戲的開場。東南亞國家自二戰獨立之後，都經過恐怖的獨裁統治，所以這場史詩旅程的主角不是天真無邪的少年或漂流海上的國家英雄，而是一個死而不殭的妓女，據說妓女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用她來敘說一座城市和國家的歷史，要面對戰爭、惡霸、游擊隊，還有無所不在的惡靈，這也是印尼在二戰獨立之後，必須面對的現狀。

美傷

回到故事，《美傷》為什麼這樣開場？可能是因為歷史太需要幽靈與殭屍，我們需要說服自己，死者尚未離開，歷史還沒被當權者粉刷。黛維艾玉生前是名動全哈里蒙達城的美麗妓女，身上流著荷蘭和四分之一的印尼血統，整個家族因為二戰爆發離開印尼，但她怎麼樣就是不願意走，才有後面一連串故事。而在黛維艾玉出生以前，她的祖父和印尼女人伊楊有婚外情，生下她母親。她就像為整個家族贖罪一樣，用身體償還她外婆的情人——格迪克，格迪克始終不懂，為什麼這個少女要纏著嫁他，害他落得死於非命。

黛維艾玉和她周遭角色，一如馬奎斯《百年孤寂》無數角色的離奇死法，陷入深深的詛咒，黛維艾玉生下了4個女兒，紛紛和戰爭英雄、地痞流氓展開新的傳奇，讓我們看見這群人在荷蘭結束350年的統治之後，又經歷日本人占領、印尼獨立、蘇哈托帶頭的清共內戰，那些人聲稱要剿滅的共產黨，往往也不見得是共產黨，而是捍衛自由權利的農工，這些故事在電影《殺人一舉》及《沉默一瞬》，甚至在今日的印尼橡膠園依然上演，隔壁鄰居就是殺害你兒子的兇手，加害者與受害者什麼也不說，同在一片土地生活。無論人民的膚色、種族和語言，殖民地的命運向來如此，就算表面上獨立，獨裁者的版本就是正確的歷史，民間的傳說與連續劇只能當做點綴。

沉默一瞬 (DVD)(The Look Of Silence)

殺人一舉 (DVD)(The Act Of Killing)

作者艾卡．庫尼亞文在1975年出生，就在1965年「930事件」之後十年，童年必定聽了不少大屠殺的故事。1998年獨裁者蘇哈托下台，結束30多年的統治，1999年庫尼亞萬拿到哲學學位，這時社會的氣氛相對自由，他在2002年出版他的第一部小說《美傷》。直到2015年，《美傷》譯為英文並登上《紐約時報》排行榜，不久後被譯成20多國語言。從美國紅回印尼，成了印尼之光，這幾乎也是殖民地寫作者的命運，印尼的讀者雖然早了十多年、第一時間見到這本書，卻無法肯定這本書說的就是自己國家的故事。

作者艾卡．庫尼亞文。（圖片來源/ Financial Times）

 
面對遲來的紅利，艾卡．庫尼亞文接受採訪時，身上穿著白貓T恤，印尼人愛貓，庫尼亞文也不例外，他說現在總算有充裕的時間，不用追趕電視編劇的節奏（這可能是他先前養家活口的主業），也不用規定自己每兩年出一本書之類，終於能用自己的步調寫作，等手上英譯本處理好，他想到處旅行走走，休息一下。截至目前為主，他出版有4本小說、5本短篇小說集，他沒說自己寫了幾個劇本，但我猜一定很耗損。

印尼獨立之後，結束了荷蘭350年的統治，如果歷史稍微偏移一些，海盜鄭芝龍和九州小妾生的兒子鄭成功沒來到台灣，沒能代替荷蘭人和西班牙人，那些在台灣的荷蘭商人，應該會繼續寫下日誌，寄送到當時的巴達維亞，也就是今日的雅加達，成為《巴達維亞日記》的篇章，那現在的台灣就是印尼的一部分，在成萬座島嶼中繼續用同一種貨幣，跟黛維艾玉說著同樣的語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