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華列車在桂河大橋上方的鐵橋停了下來，列車長廣播：「待會的行程會搭船遊桂河，也會參觀戰爭博物館。大家可以利用自由時間在這個鐵橋上走走拍照。」在看了兩日的稻田、香蕉園與棕櫚樹的典型南洋田園風光後，「桂河大橋」這個景點讓昏昏欲睡的雙眼，瞬間睜開。畢竟這可是經典電影的場景。
火車上的貴客們戴著巴拿馬帽，身穿白襯身與貼身有型的長褲，在綠色車廂的「東方快車」前擺首弄姿，他們就像從時尚雜誌safari系列走出來的人。亞洲版的東方快車從新加坡開往曼谷，三天兩夜，每人要價2368美金，路上的風景和從新加坡搭普通車去曼谷是一模一樣的，可見這樣的旅程重點不是風景也非交通，而是一種社交、一種儀式、一種氣氛，誰在意車輪輾過的鐵道是以成千上萬的屍骨構築而成！這太煞風景了。
關於這條泰緬鐵路，理查．費納根（Richard Flanagan）在《行過地獄之路》寫道：「這條傳說中的鐵路是出於絕望與幻想，由神話與非現實構成。它也是由木頭、鋼鐵，以及第二年就喪生的成千上萬築路工的屍骨共同構築而成。畢竟哪種現實是由現實主義者打造的？」
行過地獄之路
是啊！哪種現實是由現實主義者打造呢？人生如此，旅途亦是。有多少旅人想要看現實？還是著迷於觀光產業打造出的幻象。
出於絕望與幻想，由神話與非現實構成的桂河大橋。（圖／wiki）
進入戰爭博物館內後，解說員滔滔不絕地跟貴客們說當時日軍如何在17個月逼著戰俘完成泰緬鐵路，一張張黑白照片顯示著皮包骨的身軀，暗沉的人像們只穿著一條丁字褲，近乎赤身裸體的在叢林裡被留影，他們的顏色和幽暗的叢林同色調，甚至要被叢林吃掉。洋溢苦水的照片和優雅的火車貴客形成強烈對比，其中有一個日本旅人，聽著解說員陳述當時日軍如何虐待戰俘，面露不安。他和我一樣是一個人搭上這列火車的獨行者，他搜集著世界上各式各樣特色火車的旅程，這趟火車旅行是他的夢想之一。戰爭博物館是對戰爭的控訴，若非那趟旅程，我其實並不知道桂河大橋是「通往地獄之路」，經典的口哨音樂焦糖化戰爭的殘酷。儘管陳列的相片畫質模糊，那一雙雙如同鬼影的眼睛，讓人窒息。後來，日本旅人提早離開博物館，在外頭抽菸。
6年後，一樣是三月天，一樣是在南洋，我在二次大戰時被日軍攻下的菲律賓宿霧，讀著《行過地獄之路》。南洋的悶熱再度襲來，當書中以小林一茶的俳句：「覆蓋露水的世界／每顆露珠／都是掙扎的世界」為章節引言，帶出戰俘生不如死的日子時，窒息感再次湧來。費納根詩意又殘酷的描述，讓我又回到6年前所置身的那個放滿大圖輸出與戰俘遺物的簡陋博物館。這世上處處有戰爭，關於二戰史除了應付考試而讀的日本侵中系列，我對東南亞戰事完全無知。只是那一雙一雙被多重疲勞與折磨轟炸後的空洞雙眼，竟成了我見識那麼多關於屠殺、關於戰爭的紀念館中印象最深的一個。博物館的全名是JEATH War Museum，JEATH分別是日本、英國、澳洲、美國、泰國、荷蘭的縮寫。
JEATH博物館內部。（圖／wiki © BrokenSphere）
看完博物館，兜售行程的小販問我要不要去看墓園，我直覺地搖頭，只在街頭任太陽毒曬，不想再增添和戰爭有關的記憶。紀念戰爭的方式無非就是紀念碑與墓園，但我對死亡鐵道的「紀念」完全是在讀了《行過地獄之路》後深化，小說超越了墓碑與博物館，把戰爭的荒謬、人性的掙扎、病房的氣味、截肢的痛苦、感情的無奈全部攤在眼前。每每聽到男性友人講到當兵期間的瑣事時（是的，和我同年代的男性友人們，當兵還有當年勇可提，不像現在可能要去微波爐與煎鍋旁服役），我的耳朵都會自動關上，但費納根對於同袍之間的描寫，卻讓我字字細讀，甚至不時往回翻閱、回味「小黑」和「細漢」之間的情節。
我的旅途記憶和小說交纏。列車長在博物館門口和日本男子嘀咕，男子一臉慌張，焦急的表情讓同行的澳洲旅人也關切。日本人說：「發生大地震，不曉得家人怎麼樣，打電話到仙台都不通。」心急如焚的他，無心期待豪華列車的午餐要端出什麼鵝肝醬魚子醬，只求列車長讓他趕緊離開這裡、前往曼谷機場。他拉著LV行李箱，消失在一台Lexus裡。那天是2011年3月11日，自此之後，日本東北大地震就跟豪華列車之旅被我一起建檔，戰爭博物館也與拉著LV行李箱的背影框在同一個畫面裡。
我們是死亡鐵路的一段故事，只是昔日的殘忍與地獄成了今日的景點，當捧著香檳杯盛讚泰國人的微笑時，有多少人知道，車廂下輾過的是上萬個正要飛翔的青春，輾斷的是上萬人的事業線與感情線。對當時的日本人來說，這些戰俘稱不上人，只是蓋鐵路的資材，跟柚木鐵軌沒兩樣。火車繼續前進，屍骨依舊在這片叢林裡。而昨日的地獄有時候也會冷不防的提醒當下的人，這個世間即是地獄。愛是地獄、慾望是地獄、名聲是地獄；《行過地獄之路》展現了地獄的沉淪與空虛，既殘酷又冷艷，誰是最愛、誰是罪人，都不重要了。如同小說一開始，年輕的杜里戈醫師就明白人生只能被展現，無法被解釋；小說到尾聲時，年老的杜里戈感嘆著：世界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是啊！世界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酒途的告白：環遊世界酒單
黃麗如
資深旅遊寫手。信某香港神婆看著命盤所云：「想要，就可以立刻擁有。」而忽略其他警語。著有《酒途的告白》《極南》《醒來，在地球的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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