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漢》是楊隸亞的第一本散文集。三年前,她以〈結婚座〉一文獲得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文章敘寫「不婚」女子的幽微心事,欲語還留的同性情事暗藏其中。評審陳列這麼描述〈結婚座〉的魅力:「旁敲側擊的迂迴筆法、吞多吐少的含蓄之情與難言之隱,以及敘述語氣裡時而自嘲時而自省或自受地帶著些孤單感覺的苦澀味。」
楊隸亞回憶,領獎當日,出版社的編輯便拿著合約在台下等,談定出版計畫後,她一篇一篇寫出文章,花去近兩年的時間,2016年秋天才定稿完成。《女子漢》全書共分五輯,以生命經驗、家族故事為底蘊,冷靜述說周邊女性的生活(且通常是比較不堪的那一面),情緒深沉,下筆卻清淡,淡得透不出情緒,無恨、無怨、無悔、無傷。彷彿這一切都無足輕重,只是正好路過,看見了,便寫了。但顯然一切都被細細斟酌過。
「其實有段時間我不知道要怎麼完成這本書,當時很常去書店找散文集來看。我很徬徨,不知道該說出多少自己的事情,說到什麼程度為止。」楊隸亞說話很慢,開口前總是頓了又頓,回應問題前似也在尋找答案的邊界。畢竟,寫散文和受訪都得坦露自我的一部分,若說抒情散文的價值在經驗與情感的本真性,做為初試啼聲者,如此小心翼翼,也顯示了她對於文類的陌生與尊重。
反覆琢磨了一年多,最終讓她茅塞頓開的契機,是讀到香港作家韓麗珠的一段話:「其實一本書,作者自己只要喜歡其中的百分之十五,就可以了。」這樣的說法讓楊隸亞終於鬆了下來,跨過心底的那道檻,文章便源源不絕的自動流出。
寫作的手感熟成,整本《女子漢》讀來卻有一種迂迴拖沓之感,例如,在〈結婚座〉裡從未言明,敘述者之所以能夠冷眼旁看女性在婚戀市場上論兩秤斤,同為女性卻如局外之人的原因為何?也許,文中標示的「你一邊,我一邊」並不是已婚與未婚的區別,而是「能結婚」與「不能結婚」的差距──畢竟同志婚姻法案還在立法院躺著。她藏於字裡行間,直至最後一刻仍未表白的,是同志之情。
楊隸亞坦承,迂迴的文字所體現的猶豫,是她的寫作策略。「我透過一些喜歡的音樂、電影來表達自己的『喜好』,也許有相同喜好的人就會透過這些符號與我產生連結。所以書中有非常多流行文化元素。」她的散文一直處於擦邊、界外,不對準紅心的狀態,原來都是她刻意布下的密碼。她只是記下自己的成長軌跡,從地景(晶晶書庫)、人物(張國榮、梅艷芳、竇靖童)、電影(《藍色大門》、《美麗在唱歌》、《春光乍洩》)、小說(《孽子》、《鱷魚手記》、《寂寞之井》)……,一一堆疊,明眼人自會讀懂,這些文本餵養了楊隸亞的文藝生命,也是一部生於1980年代的都市女同志成長小史。
因此,她的作品不易於放入「同志文學」系譜中,她也說自己並非要向哪位曾經書寫同志題材的前輩致意。然而,明顯以(女)同志為題材的散文作品其實有限,除了王盛弘、孫梓評、陳克華的散文作品曾被初步指認與研究,女同志散文大概仍是新世界,楊隸亞才正邁開步伐,努力增添圖景。
有趣的是,書名「女子漢」來自她對命名的立場與態度,她在〈女子漢〉一篇寫下:「她的生命裡是否注定有一個女子,一個漢子。二者的相遇注定她的堅強。在外表底下,有時支撐身體的不只是血肉筋骨,更可能是有如鋼鐵梁柱般的心靈。」外貌陽剛的生理女性,經常被自然指認為 T,楊隸亞卻對此命名不甚認同,於是自創新詞來形容「某一些族群,或有某些特色的人物」。她說,「我覺得人的外型不能完全呈現內心的狀態。『女子漢』三個字比較在反映人的個性或內心。女是女性,子是男性,並排就是『好』,女子漢其實就是好漢。對我而言,一種又女又男的狀態可能就是一種『好』。」
《女子漢》出版後,楊隸亞收到了一些讀者回饋,有人準確拾起她埋下的暗號,類似的生命經驗與之重疊,獲得了「原來有人和我一樣」的共鳴。有些已屆適婚年齡的異性戀女子則從〈結婚座〉或〈食物戀愛〉得到微妙的安慰──「啊!這個女生跟我一樣還沒結婚,而且好像也有點年紀了」。
楊隸亞說,這個社會就是喜歡給人貼標籤,已婚的被貼上「人妻」,未婚的就是「剩女」,這些標籤相當膚淺、表面,一撕就掉。「可能我在散文裡想給的不是標籤,是OK蹦,還講了OK蹦裡面的傷口,打開來與讀者分享。」這正是「女子漢」的溫柔,而那枚撕下的OK蹦,也貼上了讀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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