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的心臟》作者、自由記者林育立(攝影/簡子鑫)
從1998年開始旅居德國,擔任過駐德代表處的新聞編譯、十年駐德記者,林育立自認是「比較了解德國的台灣人」,但他最討厭的一句話也是「德國好棒棒」。「我們總是在說德國行,為什麼台灣不行?但我們不知道別人怎麼做到的,所以必須爬梳歷史、找出脈絡與背後條件。當我們總是羨慕德國能源政策,也不能忽視台德之間科技水準、環境條件、環保意識的差異。」
憑藉著十年採訪累積的厚實資料與社會觀察,林育立以德國崛起、發展綠能、實踐轉型正義為題,寫成《歐洲的心臟:德國如何改變自己》,他帶著無法卸下的台灣視角,尋找台灣人感興趣的議題——他採訪洛伊納石化園區時想著高雄後勁,在柏林圍牆紀念園區想到景美人權文化園區,透過自己的文字,他希望讓台灣讀者對德國「更有感」,看出重要政策背後的決策原因。
很多人喜歡比較德國與台灣的戰後處境,東西德自1949年分裂、1990年兩德統一,東德威權統治40年;台灣1949年宣布戒嚴、1987年解嚴,歷經38年。但在林育立眼中,相較於德國,有西德的執政與法治經驗拉著東德前進,解嚴後的台灣其實更接近波蘭、匈牙利、羅馬尼亞等國家的處境,威權時代的執政黨依舊活躍,轉型正義也難以落實。
況且德國直到2017年仍在處理轉型正義,德國人認為轉型正義不是二分法,曾在情治單位工作不代表就是壞人,關鍵在於是否能誠實面對過去,而不是要讓誰永不翻身。所以當1990年剛統一,社會上出現「向前看、不要向後看」、全面銷毀檔案或是加密30年等意見時,東德民運人士立刻闖入史塔西(功能類似台灣戒嚴時期的警備總部和調查局),絕食抗議加上國際輿論壓力,成功讓德國國會通過《史塔西檔案法》,成立史塔西檔案局,運作至今超過25年,超過300萬人調閱自己的案底。
為了兼顧知情權和隱私權,每個人只可調閱自己的檔案,也可以看到昔日加害的特工、線民名字,他們相信,唯有讓加害者面對自己的責任,真相才能釐清。這些檔案解禁,讓扎實的學術研究陸續出版,社會逐漸釐清謠言與真相,如同史塔西局長楊恩說的:「弄清楚過去,往往就能解決現在的衝突。」
回到台灣,今年是二二八事件70周年,即便歷經第三次政黨輪替,轉型正義依舊無法實踐,「造成社會分裂、無法放下仇恨」的批評聲四起。林育立認為,台灣人對於轉型正義的期待同樣是釐清真相,或許是厭倦了媒體各有立場的偏頗報導,加上各種指責與陰謀論,誤導某些人以為轉型正義等同「清算」。「但德國人不提清算,他們從1990年開始清查黨產、對共黨高層進行司法追訴、公開檔案,他們花了幾十年塑造出一種社會氣氛,加害者也願意說出自己的故事,因為那就是真相的一部分。」
做為記者,林育立也很想知道宋楚瑜、邵玉銘這些曾在威權時代經歷轉型關鍵的政治人物,當年如何管控媒體?「會不會很多台灣現在的問題其實根源於威權時代?這些關鍵人物如果願意說出真相,也是為台灣後代留下重要資產。」
在轉型正義上,台灣起步得晚,但德國也非一帆風順,只是在20多年努力後,轉型正義的追尋已到了下一階段──利用追回的黨產成立基金會,贊助相關展覽、演講、座談會、紀錄片、出版計畫與網路平台,讓下一代對這段歷史繼續保持興趣,不再犯同樣的錯,「就算某些人談到過去只記得個人的美好回憶,也要記得『獨裁也有陽光,但不是人人都照得到』。」林育立說,人必須看清楚過去,才能知道未來要往哪裡走。
(攝影/簡子鑫)
林育立習慣將1990年10月3日東西德統一後的德國,稱為新德國,那是一個終於脫離二戰戰勝國控制的正常國家,再花上20多年「轉大人」,找回自信、意識並承擔起某些責任;而1987年解嚴後的台灣,卻像是無法掙脫困境的青少年,憤怒、不安、缺乏信心,「我想這與考試文化有關,德國高中上課方式以討論為主,考試沒有是非選擇題,就像他們實踐轉型正義,每個人都能用不同的角度詮釋;台灣教育仍執著於標準答案,無法接受多元結果,這讓我們總是困在我是對的、你是錯的。如果我承認你對,就代表我錯的僵局。」
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德國最大能源集團 E.ON總裁泰森(Johannes Teyssen)能從核電的捍衛者,變身成全國最大綠電公司的老闆,他對媒體表示:「全世界都在變,以前我一直相信,核電和燃煤發電對社會來說成本最低,現在我不確定了,就讓客戶來決定。」這位歐洲最大電力公司的負責人,也不敢說自己的能源策略絕對正確。
「這間傳統的電力公司和台電一樣,也面臨全球暖化與核廢料疑慮問題,使其決定轉型的思考正是『觀念的轉型』,傳統電力談的是穩定供電,再生能源關心的是積少成多與動態平衡。」林育立認為,德國可說是全球能源發展的實驗室,繳了不少學費,也走了很多冤枉路,台灣能否從中學習、找到自己的路,是未來能源政策發展的重點。
當然,德國能源轉型的過程也有陣痛期,但讓世人訝異的是,德國全民對改變的想像與接納之廣。林育立在書中特別以梅克爾從政歷史的篇章來詳述,因為梅克爾不僅是2005年後帶領德國前進的動力,也是當代德國人的形象表徵,「想像一下,柏林圍牆倒了,原本的世界崩壞了,國家從地圖上消失,然後出現了一個新國家,每個人都必須適應新社會,其中有些人就踏上了人生轉捩期,例如梅克爾。」
學者出身、率領政黨自谷底翻身、而後奪回政權,梅克爾執政初期其實曾被批評以拖待變,造成政策延宕。但十年過去,眾人逐漸發現她堅持的核心價值始終一致。2009年,梅克爾在美國國會發表演講,提到「圍牆、鐵絲網和格殺勿論的命令,曾讓我與自由世界隔絕」,也不斷提及自由的力量及過往東德生活如何影響自己執政的堅持。
林育立認為,此時英國脫歐、難民危機、川普當選,全世界秩序重組,梅克爾成了一種穩定的力量與價值,「她的親身經歷,讓自己深信人類不該因膚色、種族、信仰有所區別,鼓勵德國人不要對既有的社會秩序失去信心,因為『活在恐懼的社會沒有未來』。我不知道梅克爾能否堅持難民政策,但這就是德國人的未來願景。」如果連圍牆都能推倒,敵對國家可以合一,沒有什麼分歧不能化解。
(攝影/簡子鑫)
林育立特別引述了兩段精彩的演說,一是德國前外交部長史坦麥爾(Frank-Walter Steinmeier)在2017年當選新任總統的感言:「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能像我們一樣,從戰爭走到和平,從分裂走向和解,從民族主義和意識形態的狂熱回到理性的政治……我們德國人能將這些經驗貢獻給這個變得動盪不安的世界。」
另一段則是前總統魏茨澤克(Richard von Weizsäcker)在1985年終戰40周年紀念的演說:「我們應該幫助他們(年輕人)冷靜面對歷史真相,不能有偏頗,也不該訴諸烏托邦式的教條和道德優越感。」當時魏茨澤克提出德國人應該面對歷史,引起軒然大波與反對,但日後這場演說,成了德國落實轉型正義的基礎,回憶讓他們對抗了遺忘,並真正釋懷,如同2016年再版的希特勒自傳《我的奮鬥》,新面貌加上了學者注釋,成了理解希特勒思想的重要史料,解構過往的爭議論點,這讓21世紀德國人有了重新面對、認識希特勒的管道。
由慕尼黑當代史研究所出版的《我的奮鬥》評注版,上下兩冊近兩千頁(圖片來源/ RT.com)
花了近20年去認識一個國家,林育立對德國也有幾點不適應,例如德國人愛抱怨,大眾運輸晚了幾分鐘就會被投訴;此外,對「不確定」有種根深蒂固的恐懼,所以即便人人都說德國核電廠是全世界最安全,但反核運動也最激烈,「德國人對不確定的事容易不安,也許這與戰爭背景有關;但他們最大的優點是『貫徹』,一旦經過深思熟慮就會貫徹到底,不易受他人影響,這跟教育有關,父母不主動建議孩子該做什麼,但希望孩子發掘自身優點和興趣,家庭與學校能協助的,就是讓每個人『成為他自己』,相信每個人有無限可能,且一定做得到。」德國正是這樣改變自己,一躍成為歐洲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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