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是酸文的大師,吾輩至今不能望其項背。但是,魯迅同樣是廢文的──好,也許還沒有到大師(畢竟寫得不多)的地步,牛刀小試卻也頗為可觀。
來看看《野草》罷。大先生曾在〈《野草》英文譯本序〉自述:該書「大半是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當然不會美麗」,但時局變換,最後竟連這樣的「好地獄」也不能維持了。《野草》乃地獄冥投而來的散文詩集,帶著殺氣與夢痕,然而殺氣滲透著傷感,夢痕裡夾雜著血痕。因此,〈我的失戀〉在裡頭簡直是天外飛來一筆:
我的所愛在山腰;想去尋她山太高,
低頭無法淚沾袍。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麼:貓頭鷹。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我的所愛在鬧市;想去尋她人擁擠,
仰頭無法淚沾耳。愛人贈我雙燕圖;
回她什麼:冰糖壺廬。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糊塗。
我的所愛在河濱;想去尋她河水深,
歪頭無法淚沾襟。愛人贈我金表索;
回她什麼:發汗藥。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經衰弱。
我的所愛在豪家;想去尋她兮沒有汽車,
搖頭無法淚如麻。愛人贈我玫瑰花;
回她什麼:赤練蛇。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罷。
這首寫於1924年的〈我的失戀〉,據他個人云,是為了「諷刺當時盛行的失戀詩」。另外在〈我和《語絲》的始終〉一文又交待,「是看見當時『啊呀啊唷,我要死了』之類的失戀詩盛行,故意做一首用『由她去吧』收場的東西,開開玩笑的」,但是,這首詩因為安上了新鮮筆名,而當時上任不久的自國外留學回來的某編輯趁著孫伏園不在,走到排字房抽掉了這首詩。又根據許多考證專家的闡釋,此詩似是嘲笑、批判徐志摩,那位抽了稿子的某編輯,其實是與徐的同鄉友人,而貓頭鷹啦發汗藥啦,都可以曲折對應到徐的作品。
不過,種種考證,雖然替這首奇突詩作增添了八卦式雄厚背景,卻有些削弱閱讀時的直觀愉悅。完全不知道任何文壇糾葛,單單讀詩,都可以了解這是一首「反情詩」,打擊情詩裡常見的追尋主題,「我的所愛」在各種阻隔之處,「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機車變奏,突破阻隔能彰顯愛之偉力;不能突破嘛,也可以揮淚做三屜饅頭狀(sentimental)(不是孫君的善遞饅頭喲),剛好變成「聞雞生氣,見月傷心」[注1] 的「才子」們的好材料。永恆的追尋確實蕩氣迴腸,現實中更常見的,卻是在愛情陣法中頭昏腦脹,節節敗退,「不知何故兮」,最後只好「由她去罷」,止血止ㄋ敗,左鍵離開。全詩模式化地反覆,當然可能是模擬新月派,卻也可能是種勸告:藝術是克服困難,不是一再重蹈覆轍,否則,「由詩去罷」,別再為難詩了。
〈我的失戀〉數十年後出現了後繼者,即唐捐〈宅男詩抄〉,「學妹/乃一/凶宅」導致「我在/其中/遇害」,或「學姐/乃一/豪宅」,不能擊敗環繞的惡犬們,只好「每天/存錢/十塊」,「期待/她被/法拍」,甚得魯迅筆意。「存錢」「期待」似乎比起「由她去罷」來得積極奮發,但是「每天十塊」與「豪宅」相比,卻加倍卑微,表現的不是要努力打破阻隔,而是打破阻隔難如上青天。
總之,前有魯迅,後有唐捐,酸毀壞廢,至道同一。生也有涯,藍瘦香菇,臨詩有感,不哭反笑。
注1:「聞雞生氣,見月傷心」出自魯迅〈上海文藝之一瞥〉:「才子原是多愁多病,要聞雞生氣,見月傷心的。一到上海,又遇見了婊子。去嫖的時候,可以叫十個二十個的年青姑娘聚集在一處,樣子很有些像《紅樓夢》,於是他就覺得自己好像賈寶玉;自己是才子,那麼婊子當然是佳人,於是才子佳人的書就產生了。」
楊佳嫻
台灣高雄人。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清華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台北詩歌節協同策展人。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你的聲音充滿時間》《少女維特》《金烏》,散文集《海風野火花》《雲和》《瑪德蓮》,最新作品為《小火山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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