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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因為活著,所以寫詩──谷川俊太郎〈活著〉與繪本《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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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與谷川俊太郎相遇

就在不久前,2014 年的臺北詩歌節,才剛邀請過谷川俊太郎來臺。這位不只在日本家喻戶曉、聲名也遠播世界的詩人,當時的活動影片現在仍然保留在 YouTube上,能從中一窺谷川俊太郎的迷人風采;不過會讓人驚訝的是,即使是這麼重量級、高齡年近 90 的詩人,從他身上感受到的卻是強烈的直率天真,回答問題時也毫不做作,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彷彿像個頑童一樣,輕盈又自由。也或許,谷川俊太郎的詩作如實反映了他自身個性,充滿了這種不為歲月所減損的活潑生命力,才會一直以來都這麼受到讀者喜愛吧。當然,〈活著〉這首詩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說,這首詩更典型地代表了谷川的那份正面積極的光明感,讓人讀後充滿溫暖與勇氣,才因而在日本311 大地震後更加廣為流傳。

活著

岡本義朗繪本《活著》

谷川俊太郎詩選

谷川俊太郎詩選

不過,谷川俊太郎其實寫有兩首〈活著〉。最初的一首,收錄於《繪本》(1956年),這是他25歲時出版的第 4 本詩集,而詩的長度只有 14 行;15 年後,谷川接近 40 歲那年所出版的詩集《低頭的青年》(1971年),則收錄了另一首〈活著〉,長度 39 行。後者曾被新實德英、三善晃等日本著名的作曲家改編為合唱曲,也被選入國小教科書中,岡本義朗繪本《活著》所採用的也是這個版本。

〈活著〉,從被動到主動的軌跡

這兩首〈活著〉,究竟是有關聯的改作,還是同樣題目的兩首獨立作品,其實很難判斷,因為從句法、節奏等音樂性來看,兩者十分接近;但是從修辭、意象、內涵來說,卻又完全不同。

短的版本,題目雖然是日語「自動詞」的「活者(生きる)」,然而在詩句內所使用的卻是「他動詞」的「讓我活著(生かす)」;試看詩開頭的段落:「活著/六月的百合花讓我活著/死去的魚讓我活著/被雨淋濕的狗崽/和那天的晚霞讓我活著」(田原譯),這裡的視線是由外而內、從世界指向自我,而那些意象——百合、死去的魚、被雨淋濕的狗崽、晚霞——都非常具體且充滿了鮮明的色彩,也隱約縈繞著死或者接近消亡的氣味。是由這些外在物,才反襯出了「我」的「生」「我」是被動的、是在周圍世界這樣強烈的對比之中,才實際體會到「活著」一事。年輕的谷川是這樣以如同指尖的目光輕柔撫觸世界,才升起那種透心的感動與感傷,由此,我們也更能理解何以谷川俊太郎在日本詩壇出道之時,他這種特殊的感性和抒情會受到注目了。

至於長的版本,無論詩題或詩使用的動詞都是自動詞的「活著(生きる)」,並且視線轉而由內而外,從自我觀照世界,因為活著,「所以,會覺得口渴/感覺葉縫間的陽光耀眼//或是不經意想起某段旋律/或是突然打了噴嚏//或是牽著你的手」——這裡的外在世界更加寬廣了,不再只有即將消逝的自然景物,更多了人,也就是「你」的存在,甚至還有「迷你裙/天象儀/小約翰.史特勞斯/畢卡索/阿爾卑斯山」等「所有的美好」;不過更重要的是這一句:「可以謹慎拒絕潛藏的邪惡」,換句話說,詩人並不是單調地只看得見美好的事物,他深知真正的世界是並存著美好與邪惡、存在與亡逝,然而,人總是有能力選擇,與美好相遇是選擇,拒絕邪惡也是選擇。這正是詩句中所說的「自由」,也是詩人體悟到了「活著」的主動性,才因而轉變成這種正向積極的態度。從這樣的角度,無論這兩首〈活著〉作品之間實際創作過程如何,或許從中我們都能夠窺見詩人經歷歲月淘洗之後,心境轉變的軌跡。


繪本《活著》內頁(圖 / 步步出版提供 )



多元的創作,多元地創作

岡本義朗的繪本雖然配上了谷川〈活著〉的長版,但這兩者卻也不是簡單的從屬關係;更精確地說,繪本《活著》應該是從谷川的詩作出發,而開展出的再創作。並且從中我們可以發現,岡本義朗極有可能還同時參考了短版的〈活著〉,才會特意以一隻「死亡」的蟬來反面描寫「活著」這件事;甚至繪本中出現的向日葵、金魚等,都有可能是從短版〈活著〉轉化而來。藉由畫筆,岡本義朗讓詩作從抽象的「生命」本質,衍生出了更具體的日常「生活」圖像;那是畫家所詮釋的「活著」。但是,卻不因為只是日常而顯得平庸無味,反倒在細膩圖畫和色彩中,透過繪圖視角的遠近變化,我們得以照見日常的紛雜層次,從人與人的社會關係,到人與動植物等的自然關係,乃至我們生存於天地宇宙之內的時空關係。這樣子的「活著」,讓我們重新找回對日常的感受力和觀察力,也讓人更加清楚地體會到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存在。

內頁繪本一開場,岡本義朗以一隻「死亡」的蟬來反面描寫「活著」。(圖 / 步步出版提供 )


從〈活著〉到《活著》,我們除了在作品內涵中找到意義,也能在這樣的過程裡看見多元創作的可能。不同媒材的創作與再創作之所以困難,往往就在於從屬關係的阻礙。如小說改編的電影,或是詩作改編的音樂或者搭配的圖像等等,後來的(再)創作者很容易因為想要「忠於原著」,反倒令成品過於僵硬,失去活力;有時候,適度地再詮釋是必要的,如此也才能打開新的視角。只是,創作者甚至閱聽眾,也容易被形式所限制,詩或小說寫久了、讀久了,都不免因習慣而產生「詩/小說就該長這樣」的想法。形式當然有助於我們迅速判斷作品的優劣,只是它也可能成為遮蔽和侷限。

相形之下,谷川俊太郎的活潑生命力,也讓他總是能夠突破這些侷限,不受創作形式之箝制。所以他是少數既寫詩,也寫歌詞,更寫及短篇小說、劇本、繪本、童話的一位詩人;這裡的「詩」不是狹義的、分行的現代詩,而是廣義的、充斥在文學藝術,甚至生活不經意角落的詩意、詩性。谷川俊太郎就是這樣一位充滿詩意與詩性的人,而他早年曾經寫下的這段話,也正足堪代表他自身——

所有的人類,總是透過某些東西,才能繼續活下去。詩人也不例外。他是透過詩而活下去的,絕非為了追求詩這個東西本身而活著的。我們並不是為了寫詩而活著的;我們是為了活下去,或者,是因為活著,所以才寫詩的。詩人他並不是愛戀著詩,而是愛戀著世界。


 

作者簡介

1988年生,台灣大學日文系、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班畢業。
曾獲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著有《名為我之物》,合著有《百年降生:1900-2000臺灣文學故事》、《華麗島軼聞:鍵》、《終戰那一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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