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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孤獨眾生相

【馬欣專欄|人性顯相室】活在夢中夢的世界──《樓下的房客》的房東張家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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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人性顯相室,我們可以看到似曾相識的自己,
解開只封存在記憶中的世界殘影,
讀取種種人們暗示的訊號回聲,劃下尚未結疤的傷痕,
拍打起角落裡累積的記憶塵灰,
這是我們身處的大世界,也是我們受困的小房間,
眾生內心在這裡顯相,紀錄妖魔天使齊聚一堂的人類樣貌。




你一踏進張家俊所在那間破舊的樓房,就恍然進入他的夢裡,電影裡沒有戶外場景,只有通往夢中夢的光線,人們進進出出,唯有房東永遠穿著睡袍如地縛靈,這裡是哪裡?是人們逃避現實自我的地方,是這耳目年代,網路中有個洞眼,日夜盯著那些無處可躲的猥褻,甚至無從發展出來,泡著記憶福馬林的真實人格。

有人在自己精神上疊床架屋,有人則挖地道到地下三樓,有人的夢彎彎曲曲,像傑克通天長的豌豆樹,有的蜿蜒曲折,深不見底,兩者都是為了回到地面時保持常軌的運作。有時夢境留個尾巴或絮語跟你進入真實中,有的忍不住愈夾帶愈多,有些人過了中年,每天起來,起不來沉下去的部分愈來愈多,有的終究回不到常軌生活,則悄然進入夢的世界裡,醒來面對的是夢中夢。

樓下的房客 插畫書衣版

電影原著《樓下的房客》

電影一開始,你看著他搬進了形同廢墟的老樓房,改裝後,找來他有興趣偷窺的房客,各間加裝了監視器,開始了他的「房東生活」。

當然不用看到結局,你就會認為他瘋了,但其實每個人內心都有幢房子,我們假設、意識到別人可能在看我們,內心也有多個螢幕在看著他人,藍白光閃在黑暗中,彼此呼求又閃躲著。

內心裡多個螢幕反映著我們對他人的觀察與判定,你從LINE世界擠身擦肩後,又挪身去臉書,從與電玩打獸的過程中,又切換進自家浴室的場景中,然這種種生活背景仍被所有人的打卡給聯繫著,我們在實體世界的時間好像很多,但螢幕隨時招喚,人在馬路上摩肩擦踵移動著,精神還在適才四面八方的敲打訊息連線中。

每個人大約會累積二十個房客在內心裡,甚至是已在內心封存的同學或過往的戀人,你我都是一棟大樓,在偷窺著另一棟大樓,拿著望遠鏡看著對面的燈明燈暗,然沒有哪個人內心的大樓會是全然黑暗關閉的,即便當事者在睡眠中,都會有一兩個螢幕正在撥放一兩個在意的人的殘影暫留在螢幕移動,我們知道自己在睡覺時,這世界的虛擬活動並沒關機,它像個神明高居在上,又像個巨大的鯨魚在海中來回游動,等我們醒來連線,隨時可感覺到天涯若比鄰的動靜,那些鄰舍在你腦海中的光纖上移動與生活,世界已然是個大電腦,身居其中的人,沒有人真的能關機

主角張家俊身為隔音很差的樓房房東,求的就是吵鬧中的安靜,他可以理所當然在連線中維持潛水狀態,躲在他的監控室中,觀察嗅聞著他房客的動靜,即使他只能看得到他們回家的片段,但就足夠他擴大自己無邊的想像,像自己的衍生物,我們眼中的他人,即使再親近,也有被捏造與自身衍生至其中的成分在。

他深嗜別人隱藏的一面,至於看不到、無從知曉的那些,他就上癮似的一直找他躲在他的監控室中,觀察嗅聞著他房客的動靜


他的樓房長年滲水、壁癌粗率地被粉飾、老房子四處迴盪的舊聲音,彷彿能隨時打回成廢墟原形的存在著,回到它張牙舞爪的黴菌與水漬中,那裡什麼都沒有,人的出入都設定為暫時的存在,等待觀看者不耐時,下一局打掉重來,張家俊精神狀態,本身就是個危樓,搖搖欲墜的「查無此人」的自己,唯有衍生出各式各樣的目擊者,與不實在的假證據,才能拼湊出自己的存在。

但他也不是什麼特例,甚至有點現代文明病在身上,愈覺得被四周目光看待控制,人就愈想透過觀看與窺探他人,滿足得以控制他人的假像快感,於是我們不難發現「馬戲團的生態」置入了現代觀景模式中,變成現代人看待自己與標籤他人的方式,上癮似的獵奇式眼光,盲目一致化的無臉男都聚在台上台下,尋找比自己更低下的物種、群舞中接受別人比自己笨的商業暗示。

而自己在別人眼中,既不甘成為馬戲團的表演獸,但也無法接受自己不在亮光舞台上,不受人注意,我們像水族箱裡的魚,長年有燈照射,逐漸的,我們的表演性早大過於我們的存在性,於是我們如今大量需要與他人相處,大量受歡迎的指南書與金句需求,多多補充被討厭的勇氣,我們跟觀看我們如觀賞魚的他們,每個同溫層都是一水族箱,半夜裡一層層閃著藍白光,彼此都在線上,仰賴著別人的目光呼吸

張家俊有雙深海魚窺伺的眼,在水族室裡最深的那一角,看著有人直播,就湊上去張望,找來各式的房客,卻都是深感自己有被邊緣化危機的人物,活在超級英雄界的宅男、失意的家暴男、神色膽怯的上班族與他女兒、以美色換取更好生活(卻還住在那破舊公寓)的上班族、以與異性結婚當障眼法的同性情侶,每一種都像張家俊在照鏡子,如同他在電影裡指著監視螢幕說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深嗜別人隱藏的一面,至於看不到、無從知曉的那些,他就上癮似的一直找,最後他從螢幕選取放大的,都是那個自己最想被看到的一面,於是他看向自己,如伊藤潤二漫畫《漩渦》中有人看著一輪又一輪的蝸牛殼,原來他自己內在也是如此新鮮的發現,原來他會認不出來自己另一面,如同著迷於自己內心的漩渦一樣,如獲至寶地看到自己

張家俊樓房的房客,都是深感自己有被邊緣化危機的人物

 
很多人以為神話中變成水仙的男孩是因為貌美而自戀,但其實不用貌美,人是無論自卑自戀,都會有另外一個自己在低語,或同時在演出別的故事,給人類一個鏡子,他就會成為出不去的猴子,這就是社群軟體迅速進展到直播,再進展到虛擬實境化的原因。人表象外的另一個自己是隨時有機會就想脫逃的,他的真實人生也跟自己想像的版本不會相同,沒有人不會被自己的回憶給蒙騙,於是無論是《鬼店》的傑克想像的舞池人群,還是《樓下的房客》的張家俊,他們都需要一屋子的回憶,不真實的也好,各種版本的也罷,他們原來多想逃避那個逃避的自己,就愈衍生出來多少個比鄰而居的版本,於是鏡子會變鏡子屋,四處轉身是自己,也不是自己,逐漸捲入漩渦中,捲入自己無法回返的夢中夢裡。

「張家俊」在以前,似乎比較接近深感挫折的中年危機,然而今日,則是不分年齡,隨著被觀看的機會多了,內心都可能有一幢空屋與一個監看牆,四處都有回聲,抬頭就有殘響,我們可以逃遁真實自我的管道太多,可以進入夢中夢的方式更便利。人隨時可以脫離現實常軌,活在空中古堡與地道密室裡,沙特《密室》中「他人即地獄」,你觀看我,我曬出來已經是之前的過程,四周都是螢幕、都是鏡牆的密室已經來臨,人除了那可晾曬的自己外,並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認識建構自己,我們一幕幕的翻看、碎句滿天飛,我們也將內化了VR與AR模式,模仿他人連同更新自己版本,自己是載體又可分散為位元,這樣的時代,榮格學說中不見容於社會的「第二人格」,甚至可以從第二衍生出第三、第四人格,很快整棟樓都是房客,而且都是長成同一張臉的陌生人。

隨著被觀看的機會多了,內心都可能有一幢空屋與一個監看牆,四處都有回聲,抬頭就有殘響



《樓下的房客》的房東張家俊

《樓下的房客》(The Tenants Downstairs)改編自作家九把刀同名小說《樓下的房客》,由崔震東導演,故事描述繼承出租公寓的遊民(任達華飾),在台中東海大學附近張貼招租布告:不要家世清白的乖乖牌學生、不要收支穩定的上班族、不要勤儉質樸的小家庭,只要擁有混亂潛質的正常人,能滿足他偷窺正常面具下黑暗面的正常人。因此,有家暴前科的好色體育老師老張、網路成癮的大學生柏彥、失婚的王先生和女兒王小妹、神秘作家穎如、同志戀人令狐和郭力、劈腿的上班尤物陳小姐,六個房間、八個房客與一個房東,揭露出不為人知的祕密,以及難以克制的慾望。




作者簡介

多年寫樂評也寫電影,曾當過金曲、金音獎評審,但嗜好是用專欄文偷渡點觀察,有個部落格【我的Live House】,文章看似是憤青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人家跟我說的),但自認是個內心溫暖的少女前輩(咦?)著有《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與《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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