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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大神關鍵字:手腳冰冷、不安感、隨命運漂流──專訪伊藤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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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陳佩芸)日本漫畫家伊藤潤二。


伊藤潤二一般在早上十點,走進日本千葉縣自宅的書房,三坪左右,有許多書,模型收藏,一張雙層床,雙層床下方是工作桌。

他把咖啡端到桌前坐下打開電腦,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工作,最新的短篇作品〈時裝模特兒.受詛咒的構圖〉就是完全使用電腦繪製。但是呢……「反正都打開電腦了,不如先上上網吧。」

於是登入帳號刷起了推特,或在 YouTube 搜尋視頻或訪談。「大多看些跟漫畫與恐怖故事有關的材料,嗯,也算是尋找靈感啦。」

不會想偷懶嗎?例如不小心就一直上網之類的?「只要想一想截稿日,覺得不要拖稿,就不會偷懶了。」這理所當然的口吻不知為何比他的漫畫更讓我產生莫名驚懼之感,因台北舉辦「伊藤潤二恐怖美學體驗大展」,今年兩度隨他來台的朝日新聞出版編輯在一旁說,「真的是這樣呢,老師非常準時,從不拖稿。」

因此大概到中午左右,他會一邊觀想(?)截稿日,一邊告訴自己「不得不開始工作囉」並作畫到傍晚,然後去接讀幼稚園的小女兒,陪兩個孩子吃飯洗澡,「以及刷牙。」(特別強調這點不知是否曾為齒模師的職業病作祟)。晚上九點送小孩上床,再度回到桌前工作至深夜兩點或三點。

以上,就是恐怖大神的一天。


▌天天在發抖,日日是末日

伊藤潤二自選傑作集 全

伊藤潤二自選傑作集 全

若說他沒梗,這可是一個從透明空氣裡召喚出各種畸變慘烈、一代極限景觀的角色啊。但若說他有梗,其實又太規矩,問一句答一句,還是有去無回死巷式的答。許多人驚訝伊藤潤二跟他的漫畫十分不像,簡直有點太典型太標準、設定太精確的「反差萌」,例如像這樣,他坐在恰當的溫度裡,恰當地溫和拘謹清秀(從他描寫日常生活的漫畫看來,可能也有點潔癖),藍色格子毛衣配鐵灰色細絨西裝外套,50多歲仍像永恆的青少年(太過早熟敏感那類),怯於直視陌生人,很草食的樣子,音量小,日文形容是非常「弱氣」。

一個弱氣的人,凡事都讓他害怕,請他舉出三個最能代表自己的關鍵字,「嗯,第一個是『手腳冰冷』。」他說。

「第二個嘛……是『不安感』吧。不知道為什麼我從小就常常莫名覺得害怕。」

漫畫家人生淡定平順,自己也說不出不安根源到底是什麼,唯有讀者看見他作品裡古老的人類恐懼本能,像兩枚懸垂在天的巨靈瞳孔,黑夜中沉默凶暴地擴張但又偶爾一眨帶著精細的胡鬧。從來就不是他製造出恐怖,而是恐怖自始自終捕捉著他,在那世界裡尖叫聲不是B級電影裡搭了可以拆、拆了還可以搬給別人用的佈景,而是陽光空氣水,不可抗力的自然律,最隨便的一日都是世界末日。短篇名作〈人頭氣球〉特別能表現這意識:人與某種以自己形象出現的奇異巨大變體,莫名其妙地綁定了,要不就被它勒死,要不躲在家裡餓殺,要不你射穿它但也將因此同歸於盡。讀者曾問:「人頭氣球有解方嗎?」他呵呵呵地笑了:「沒有呢!」

(攝影/陳佩芸)


伊藤潤二愛藏版1 富江 上

伊藤潤二愛藏版1 富江 上

伊藤潤二最傑出的作品無一不是思想與畫技兼美,且幾乎都從這種被捕獵的驚惶、從存在狀態的嘲弄無解與無可奈何、從各種他人熟視無謂但對他而言充滿壓迫的日常小事裡攀捲而出那些身體的變形、他人的視線(「年輕時我有視線恐怖症,總覺得別人在盯著我,但其實並沒有。」他說),以及家族(特別是父親的權威角色)與團體的尖銳扭曲感,要歸因於日本社會的壓抑空氣也可以,但最令他害怕的大概還是一種走向極端的女性美,妖女「富江」與許多以美少女為主角的短篇均為典型,甚至〈時裝模特兒〉的怪女「淵」都算是此心理一體兩面的鏡像。

「直到今天我都覺得女性非常地神祕。那種未知、不可預測、深不可測的部分,很恐怖。」他連續使用三次同義形容詞,「或許因為曾被女性友人忽然冷淡對待過。大概是從那時開始,就患上了女性恐怖症。」

草食男子的謹慎修辭讓這話充滿想像,或許那也是位非常美的女性吧。也或許這是為何他從來不讓一男一女經典角色「押切」(公認是漫畫家的翻版)與「富江」在作品中相遇,反倒是童年版的雙一最後與淵終身相許。「也曾經考慮過畫出押切遇見富江的作品,但最後沒有這樣做。」以後有可能嗎?「這個嘛,呵呵,或許吧⋯⋯」以日本人的語感而言這答案就是否定了。也的確,世間可怕的事這麼多,押切都已經躲進漫畫裡了,怎麼還能讓富江踩過分鏡的結界追過來。自古各地都有「呼鬼名」一說,精怪鬼物的貴姓大名一旦被交出去了,咒誦者便可驅趕之役使之;或許伊藤潤二筆下也是相同邏輯,如果命中註定驚悸怔忡無以名狀,就給他各種名字各種形象,關在沾水筆尖與畫紙裡,還要滿街市夜啼郎招貼那樣地傳發。幽默得簡直像定伯賣鬼


▌手腳冰冷的話,很痛苦呢

但可怕的事也包括命運之任意所至,不按牌理出牌,這個他關不住。「第三個關鍵字是『隨命運漂流』。我是優柔寡斷的人,常常被人生變化牽著鼻子走。」

1963年伊藤潤二生於日本岐阜縣,從小在繪畫、木工與雕刻上表現出興趣與天賦,「我非常不會講話,對數字也不拿手。比較擅長手工。用雙手從無到有製作出東西來很有趣。」簡而言之只要不必開口、不必與人應對的事就很好。

(攝影/陳佩芸)


1984年他成為齒模技師,業餘時間作畫,天份不擇地而出與泡沫經濟時代同時撲騰而起。90年代日經指數腰斬,伊藤潤二的創作繼續爬升,乾脆辭去技師工作成為全職漫畫家,在世紀末惶惶不安的破滅十年間完成大量具哲學性的優秀恐怖短篇作品。當年決心何來呢?「因為身為齒模師,手腳冰冷的話,真的是很痛苦呢。」

「製作齒模的過程雙手得一直暴露在空氣中,冬天特別難受。而且當時體能也漸漸下降,要同時顧及兩方負擔很大。當然也因為畫漫畫真的很有趣啦。」他說。

「很有趣」應該不只是辭令。因為整場採訪間唯有談及漫畫,伊藤潤二會忽然像漫畫書上透明的收縮膜冒出一個洞,把那層薄薄的、「柔弱勝剛強」的退縮保護殼打開,盡力在不擅長的言語中尋找位置。

「我記得剛出道時漫畫對我真的非常重要,特別是出版第一本單行本的感覺,刺激又興奮,真是充滿成就感與新鮮感。那時覺得,啊,終於找到了表現自己的方式,也是因此才想賭賭看,當個職業漫畫家;不過,成為職業漫畫家將近30年後,最近倒是常常反省,漫畫對我來說似乎漸漸只剩下『把作品完成,然後印刷出來』而已了。但是啊,不畫又不行,因為是職業。繼續畫才有收入。所以無論如何要想辦法找回剛出道時的感覺呢。」

(攝影/陳佩芸)


▌伊藤潤二與他的不成比例

然而初心何其難。伊藤潤二說此話時眼神清純如小鹿,全不似半百之人,也不知該不該算他一句太傻太天真。

他應該不是傻瓜,但的確天真。此次在台展覽大概是亞洲歷來規格最高的伊藤潤二相關活動;十月預先在台北舉行的見面會,450張票價1500到1800元的入場券數小時內售罄;當天隨機點名提問的兩名聽眾,竟分別是香港與中國的書迷,聲名之盛可見一斑。而他在現場手足無措幾乎走不出休息室的門;平面與電子媒體專訪他時,許多畫面的視覺設計想當然爾認為恐怖大師理當呈現嚇人貌,伊藤潤二也一概配合,做出同個典型裝鬼姿勢,但仔細能看出他大開嘴角是盡力而為的,十指爪張的肌筋線條也是鬆的,眼神則沒辦法,充滿莫名的抱歉。

策展人之一溫怡寧講了一段小故事,很能說明伊藤潤二其人與其名之間之不成比例。「其實辦這展一開始是蠻花了點時間找窗口。我們分別跟老師在台灣跟日本的出版社聯絡很久,能問的人跟管道也都用上,一直沒什麼結果。幾乎要放棄。某天我們突發奇想,老師既然有推特,不然直接去他的推特留言看看好了。結果,他真的在推特上回覆我們。然後答應了。」溫怡寧說。

「也是這樣我們才知道原來他沒有經紀人,只有合作比較密切的出版社。作品又分別在好幾個不同的出版社出版,各種影視改編或週邊開發的授權也沒有經過特別整理。」如果是有生意頭腦的作者,這是極大商機,但伊藤潤二的大腦好像只能處理「乖乖畫漫畫,準時交稿」這個程式而已。溫怡寧說,「這次展覽多數作品是由朝日新聞社提供,不過,《漩渦》版權屬日本小學館,聯絡過程中也是老師親自去信說明,才完成跨出版社的大型合作。」

漩渦 完全版 全

漩渦 完全版 全

AR實境恐怖漫畫動起來此次展覽推出的App,可讓伊藤潤二筆下的恐怖場景動起來。


▌世界末日與豚骨拉麵

一個擅長於末日者,其實溫柔得像天邊一朵雲(但是手腳冰冷),也真是漫畫般的角色設定。所以依舊提出那個很土的問題: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天想做什麼?

「……我會一面聽音樂,一面喝咖啡,然後讀科幻小說。啊,差點忘了還要吃我最喜歡的豚骨拉麵。」他猶豫了一下,追加,「吃兩碗好了。」想了想再追加,「嗯,只要跟家人在一起怎樣都好。」

十年前,伊藤潤二與插畫家石黑亞矢子結婚(她常畫些妖氣噴噴但表情憨蠢的貓),與母親同住,據說婆媳相處非常融洽。此後他畫著傻氣的貓漫畫《伊藤潤二的貓日記》、給小孩洗澡的育兒漫畫《潤二的沐浴日記》、歷史漫畫《憂國的拉斯普金》,間中偶有零散的恐怖短篇。明年八月將開始的長篇連載則是改編太宰治小說的《人間失格》

伊藤潤二的貓日記(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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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國的拉斯普金 3

憂國的拉斯普金 3

人間失格 (1) (電子書)

人間失格 (1) (電子書)

「人間失格」四字所見即所得──失去身而為人的資格,孱弱的無賴派少爺作家自鄙自棄又自戀自誇的花腔讚美歌,感覺與伊藤潤二一貫風格相去甚遠。

所以以您看來,身而為人絕對無法缺少的東西是什麼?

「無法缺少的東西嘛,終究還是安全感吧。」他拍拍胸口。

那麼絕對不想要卻又無法擺脫的呢?

「……社區委員會。」他說開會必須講話,但他太怕講話。也不喜歡工作時間因此被切斷。「不過有時也會安慰自己,擔任防災演習委員可以促進世界和平。」另場訪問裡,伊藤潤二也曾表示辦理社區防災演習比人頭氣球更恐怖。但正因如此我反而無法確定了:到底這是個最真直憨傻的脫線答案,或只是一個讓他最不害怕最有安全感的答案呢?在這個答案裡,對面這個一直盯著他的陌生人會發笑,或說「我懂我懂」「的確常聽老師這樣講」「老師真有趣」,在這答案裡不需要交出自己與恐懼真正的名字。

當然這是小人之心的揣測。而且像他最出色的作品一樣都不會有答案不會有真實,但他是伊藤潤二啊,與他論真實太無謂。有個關於一物剋一物的傳說如下:自然界中五毒棲息或毒草生長處,附近必有對治的天然解方。可能伊藤潤二也這樣,上天透過他傾倒各種比鬼更鬼比妖更妖比邪門更邪門,也讓他一根刺也不生(就算有,或許大多是自戳的倒刺吧),不時說些傻話療癒人。

遺憾的是,最後一下子分心了,我忘記該跟他握個手驗證一下到底有多冰冷,因為他忽然講起了前幾日去了龍山寺的事:「那裡有很多人同時在唸經呢,經文的音調和共振非常特別。感覺是很適合畫在恐怖漫畫裡的素材。」說到恐怖漫畫他微笑了。這世俗渺遠,神聖又奇詭的台灣場景,有天會不會就忽然在漫畫家的冰冷雙手裡出現了呢,這樣想想,台灣的書迷們也要微笑了吧。

(攝影/陳佩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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