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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孤獨眾生相

【馬欣專欄|怪胎同萌會】人間的鬼畜道──《下女的誘惑》的淑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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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本是個連悲傷都沒有的女人,從小被培養成隻地溝鼠一樣,直覺性偷咬一點、貪看一些,心都長出舌頭來似的猛舔,在那個年代,貧富差距大得理所當然,讓她撇見那日日重複的富家人生,靠著慾望來見高下,那裡的鬼畜道,反而讓她興起了當人的慾望……。

下女淑姬像沒有誕生過的肉胎,寄宿在主人滑溜濕黏的體內,從小就被命令照顧來歷不明的嬰兒,將其賣給海外的有錢人家,活在販嬰與竊盜集團中,那機靈的眼力與嗅覺,在毫無道德底線的培養下,她被培養成隻溝鼠一樣,直覺性偷咬一點、貪看一些,心都長出舌頭來似的,一滴不剩的吃看拿,哪有地道就鑽進去,鑽進那些有錢人家的破布袋中,即使被揪打出來,她仍杏眼圓睜地圖個死活都咬一口的痛快。有什麼好失去的,那些寄生的,咬了一些被寄生的,穿腸破肚而出,都不為自由,而是主人也想要這樣吧,那些無邊無際的主人疆界,咬完一個還有一個。

下女的工作除了服侍外,最重要的本事就是觀察,將主人的一切盡收眼底,才能先主人一步將其做到妥當。主人則需要有她這樣盡可能微小的觀眾左張右望,來噬咬著自己微不足道的痛麻感,顯著這巨大身軀雖會凋敗但終究不朽,巨大到可逆天,成就在這世間不可逆的霸行,「來吧,你們這些小蟲子啊。」每個巨大的主人從盤古開天就這樣講著。

即使被揪打出來,她仍杏眼圓睜地圖個死活都咬一口的痛快即使被揪打出來,她仍杏眼圓睜地圖個死活都咬一口的痛快


因為沒有巨大的霸權是不腐朽的,而那腐朽的無傷大雅,正是霸權的高潮來臨。一如幾千年的父權也是如此,找幾個奸巧樣的,或是刁鑽、愚拙的,讓她們盡情地窺探,像知道了什麼珍貴的秘密,日日反噬著關著她的無邊無際,如同魚群爭咬人腳下的皮屑,人類高居在上開心地低吟起來。

而電影中另一個女孩,繼承了萬貫家財的千金秀子,父母雙亡後成為叔父的魁儡,以美其名的朗讀會,與她的阿姨一樣定期為各方來的仕紳朗讀淫書,那聲音與口氣從小經過鍛鍊,無情無緒的軟語滑溜溜地鑽進在場男士的耳朵裡,不用寬衣就來一場極致的聽覺性愛,甚至與人偶一起示範體位,她如自己被鍛鍊的淫聲浪語,像水蛇一樣滑溜冰冷。

彷如0204無主體的聲音,提供觀眾無限的想像,可以化身為撕咬禮教的獸、幽冥像鬼纏弄著在座人的感官,她被培養成玩偶,同時是把她當禁臠的叔父的未婚妻,一個被囚禁的身軀,供人遠觀意淫,其他時候則癱軟成沒有桿線的木偶。

她如自己被鍛鍊的淫聲浪語,像水蛇一樣滑溜冰冷她如自己被鍛鍊的淫聲浪語,像水蛇一樣滑溜冰冷


看到這裡,你或許覺得這就是個變態的故事,如童話故事《藍鬍子》當年餵養大了女性的恐懼、如少女閨房讀物《簡愛》讓我們轉移焦點視自己的同性為敵人,是的,這些元素都有,這電影改編自描述維多利亞時期的《荊棘之城》,描述那時期的故事不乏困在籠子裡,連振翅也不會的金絲雀,幽幽地引著我們回返到日本怪談與聊齋的情色幽黯的世界,讓我們知道從心裡面爬出來的,比外面的淒風更可怕,慾望從不識主人,只會蠶食人類,若還不夠吃,就再爬向另一個宿主,因主人們打從心底的厭棄聊賴,個個求個慢性的自體殺戮。
《下女的誘惑》電影預售票

《下女的誘惑》


《下女的誘惑》則是記錄慾望的循環與寄生的食物鏈,內心彷彿有成百的水蛭般蠢動,這群男女主角如《異形》被困在無處可去的世界,等著心口中的異形竄出,開了一個大口又伸出另一個大口地吞噬別人,《異形》是個密室心理劇,而《下女的誘惑》四個男女則困在密不透風的階級世界,爬不上去富裕等級,只好假冒身分偷渡進去了,靠著燒慾望的柴火活,當貧富差距過大,上下階級都是如此,被摘去了任何夢想與希望的可能性,自毀與毀人只是先後之分而已。表面上當時男性是霸權,但都是交給慾望豢養的空殼,重複著確認自己領土的徒勞,階級意識強烈的社會,如同沒有逃生口的人生,人在裡面只是徒具形式的長大,對性各種形式的癡迷,像是恨不得鑽回子宮的幼兒。

於是囚禁秀子的叔父在地下室養了一個大章魚當作威脅秀子與她阿姨的行刑工具,大章魚被困在小水族箱中滿是吸盤的變形,那年邁的叔父如同還活在肉胎子宮裡,仿似《發條橘子》是個活在子宮的社會,要成為一個成熟的男人有多難?無論是《發條橘子》的亞歷克斯還是《下女》假冒仕紳的叔父,其實沒有出生的勇氣,為了一直待在母體,必須一直確定女性的物化夠徹底,自己如此才有「安居」感,同時也是種對階級焦慮的逃避。

假冒仕紳的叔父(右),其實沒有出生的勇氣,為了一直待在母體,必須一直確定女性的物化夠徹底假冒仕紳的叔父(右),其實沒有出生的勇氣,為了一直待在母體,必須一直確定女性的物化夠徹底


因此無論千金秀子還是下女淑姬,在那社會結構中都是「下女」,在那時空是男性可以確保的資產與地位,如牛隻對牧養人,淑姬的野生動物性喚醒了秀子,唯一可以與無理的豢養相對抗的,竟然是自己野生力量,用極致的芬芳、用貌似鄙賤的態度、用不准說真話的天分、用那些白皙純真的雷同,報復施加在她們身上的暴力,淑姬利用下層社會的被標籤化,以貪得無厭讓共犯者對她失去戒心,秀子以她涉世未深閨女的被標籤,一舉掐喉似的反制要來騙婚的假伯爵,且利用假伯爵脫離變態叔父的掌握。

下女淑姬從一個自命行騙高手的驕傲,到進入秀子為她安排的物質羅網裡,原本是個勾結假伯爵的局外人,到感到秀子跟自己同為孤兒的惺惺相惜,自己的身世與遭遇原是沒剩下什麼好悲涼的,只因撇見了一個美麗的千金形同等死的短暫繁華,自己也開始意識到「悲傷」是什麼,看到秀子阿姨上吊的櫻花樹移種到不是自己的家鄉,那半夜傳說的飄飄蕩蕩,配上秀子不比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似的如花初放,自己也初初意識到人生禁不起轉眼折騰的脆弱。那一點點降落在淑姬生命中罕有的詩意,竟然成為她無法承受之輕,整個逆轉願為秀子犧牲,叛離自己的共謀,或許是對小姐的動心,但旁觀秀子的美好情態與標本人生,的確是淑姬未曾見過的美與其夾帶的悲劇,人生本身的質地終於有勝過寶石的一面,僅是一個註腳,哄小姐睡的夜晚,從小姐窗外看到的夜櫻,人生本質性的悲傷,連帶自己的都被捲了出來。

「夜晚的烏鴉啊。」她唱著童謠,暗暗聽著秀子的初夜。

讓她知道自己「悲傷」的,只有秀子一個人啊。於是像回過神一樣,她從鬼畜道回到了人界,從來被當牲口的她,只是需要一聲有誠意的招喚,如日本自古有一說,喚自己的名即是咒語,以前無論叫珠子還是淑姬,都沒人管,她也都無所謂,但如今愛上了秀子,才知酸甜苦辣。而秀子是否真愛她?還是她是當時秀子的一個較好的逃脫選擇?或渴望拿回自己身體的主權?誰也不知道,結局或許在性別上復仇成功,但那個階級凍結的世界,人的每一日反複,如同殘影的複製,從裡面竄出來的,到底還剩下了多少的自己?亂世道中,人鬼不殊途,你逃得夠遠了嗎?

亂世道中,人鬼不殊途,你逃得夠遠了嗎?亂世道中,人鬼不殊途,你逃得夠遠了嗎?



《下女的誘惑》的淑姬《下女的誘惑》的淑姬


《下女的誘惑》
《原罪犯》導演朴贊郁執導,改編自英國著名作家莎拉華特絲(Sarah Waters)的經典著作《荊棘之城》(Fingersmith),此小說曾於2005年被BBC翻拍成迷你電視影集《指匠情挑》,而這次在朴贊郁的改編下,將小說中的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搬到1930年代日治時期下的朝鮮。描述日本帝國主義時期下的朝鮮,貴族秀子小姐繼承了巨額財產,在偌大的豪宅中生活,一名陰險狡詐的騙子,覬覦小姐的家產,假扮是豪門出身的伯爵,想藉由和小姐結婚以奪取小姐所有的財富,為了讓這場計畫順利進行,冒牌伯爵找來少女扒手潛入小姐家當女僕,讓她貼身服侍小姐,說服小姐答應這樁婚事,不料這一場貪財騙局,在慾望、陰謀和情慾交織下,發展成始料未及的局面。


作者簡介

多年寫樂評也寫電影,曾當過金曲、金音獎評審,但嗜好是用專欄文偷渡點觀察,有個部落格【我的Live House】,文章看似是憤青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人家跟我說的),但自認是個內心溫暖的少女前輩(咦?)著有《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與《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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