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一場尚未出現有效治療藥物的傳染病正在蔓延。人心惶惶的當下,某天你打開報紙,見一標題怵目驚心:
疑似疾病帶原者遭捕 人型病菌判監禁
報導中將這位疑似疾病帶原者的姓名性別職業一字不漏地曝光在公眾面前,你咒罵該人夭壽帶著病菌還亂亂跑活該被抓;隨後鬆了一口氣,感覺自己與家人的健康就此得到保障,對相關單位的行事大加讚賞。你可能沒將系列報導中述及「市內另確診50名帶原者,然並未限制日常自由,目前僅隔離此人」太放在心上。一方面報紙沒告訴你那50名帶原者是誰,或許你相信那些人遲早會被安置,也或者,你覺得先關一個是一個。
而你下意識忽略標題中的「疑似」二字,也對人權、公民權與醫療隱私權不以為意。橫豎都是些危害公共衛生健康的禍害,禍害沒什麼權利好談。
1909年《紐約美國人報》(The New York American)報導了瑪麗被監禁的消息,刊登她的全名,把她描繪成可怕的傷寒製造工具「傷寒瑪麗」(Typhoid Mary)。
姑且不論上述情況還會不會發生在今時今日,這的確是瑪麗.馬龍(Mary Mallon)在1907年的遭遇。多數人對她的認識來自教科書,記得的是她另一個稱號「傷寒瑪麗」。但對她的了解,也就僅此而已。
百餘年後,曾書寫多部小說、繪本,並以《希特勒青年團:在獨裁者陰影下成長的一代》獲紐伯瑞兒童文學獎的美國作家蘇珊.坎貝爾.芭托蕾蒂(Susan Campbell Bartoletti),一次偶然在報上讀到關於瑪麗.馬龍的文章,這位傳染病史上大名鼎鼎的傷寒傳播者,引起了她的興趣。「瑪麗是一個安靜勤奮的廚子,為紐約數個最富裕的家庭工作,獲得極大的稱讚。她廚藝高超、風評優異,怎麼會變成美國歷史上最惡名昭彰的女性之一?」她是真的行為異常,還是遭到誤解?她是加害者還是受害者?芭托蕾蒂對這位來自愛爾蘭的廚子冒出了一個又一個問號,便決定深入研究瑪麗擔任家僕的生活。
芭托蕾蒂花了一年多蒐羅、過濾資料,匯整成果,寫成《致命廚娘:不要叫我傷寒瑪麗》,盡可能詳實還原瑪麗彼時的生活,以及她從被懷疑為傷寒帶原者、被違法監禁隔離、獲釋易名後的種種。芭托蕾蒂並不是要為瑪麗平反(畢竟她使人罹病是事實),然瑪麗的命運不全然是她自己固執所致。芭托蕾蒂所寫的,不只是某個充滿爭議的生命,也不僅是一份科學報導,更是一則闡述美國人權和公民權的故事。
「在追尋瑪麗一生的過程中,我也發現了一些『不認識的美國』。」例如在那所謂「民智未開」的20世紀初,美國民眾對科學和政府機構的恐懼和不信任程度,與今日相較,竟無明顯不同。如她在書中所載:「根據最近一項蓋洛普民意調查,今日高達96%的絕大多數美國人信任醫生,但是只有36%相信科學家或科學界提供的資訊。51%的美國人表示有一點相信科學家和科學資訊,6%的人完全不相信科學家和科學事實……」換句話說,當年位居階級底層的瑪麗,或許是因為對醫界、科學、政府的不識與不信任而導致自身悲劇;然假設將她搬移到21世紀的今天,她還是可能屬於那6%不信任科學的人,或是那51%不完全相信科學的人。「相較之下,今日多達79%的美國人不信任當地政府,也不信任政府機構,像是衛生局。」一樣好不到哪裡去。
瑪麗親筆寫信給《紐約美國人報》編輯,聲稱:「我已成為不折不扣的偷窺秀主角」,這封信從未被刊登。(攝影/本書作者)
這樣的數據顯示,即便在教育和資訊發達的當代,人們對諸多事物依舊抱持猜疑,當中有多少非理性成分,則不得而知。芭托蕾蒂說,「瑪麗之所以害怕衛生部要謀殺她,不是沒有原因的。在瑪麗的家鄉愛爾蘭,歷史和民間傳說裡充斥著謀殺犯和盜墓者販售屍體給醫生的故事,愛爾蘭最出名的兩個連環殺手就出生在她的故鄉蒂龍郡,瑪麗一定聽過這些故事。」自小被種在腦中的恐怖種子,在醫療人員與政府單位找上門時大肆萌發,長成一片風聲鶴唳的暗黑森林,瑪麗成了「不願面對的傷寒帶原者」,挺身為自己的人權,與整個社會對抗。
「我是同情瑪麗。尤其看她這樣一步步走向宿命結局,雖然會想加以批判,也難免會想:要是她肯聽人勸就好了、要是她能了解衛生官員梭普博士(George Soper)和貝克醫師(Josephine Baker)告訴她的細菌理論就好了;要是她肯相信科學事實、要是有更多資源提供給像瑪麗這樣的人,或者當她恢復自由後沒有跑回婦產醫院掌廚……」
「但從後見之明的歷史觀點去描寫一個人的一生,有一些陷阱存在,你很容易對自己筆下的對象產生感情,為他或她找藉口開脫。」芭托蕾蒂認為瑪麗不是怪胎,也不是特例。「在今日的社會事件中也同樣可以看到──現在還是有很多人不相信科學和政府機構。而且,當時也有其他男性健康帶原者,同樣違反法院和衛生委員會規定,也感染了其他人。」為什麼那些傷寒約翰、傷寒湯姆沒事,瑪麗卻落得臭名滿天下?芭托蕾蒂在敘寫中不斷發問:因為她是女人?她是移民?她的行為舉止不符合社會大眾對女性的期待?還是因為她是勞工階級?在公共健康與「讓世界更安全更美好」的迫切期待下,所有人似乎都忘記:瑪麗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什麼妖魔鬼怪。
瑪麗被拘禁在北兄弟島上的河濱醫院,長達26年,這是她獨居的小屋
「我感覺自己能夠了解瑪麗的心情,了解她的世界、她的苦、她的固執與她的想法。我欽佩她的勇氣、堅定和毅力,但這些令人欽佩的特質,也是她的宿命缺陷。面對科學事實時,她仍堅持己見。這讓她害了其他人,也害了她自己。」芭托蕾蒂不無嘆息。
「我們當然需要盡力保護健康的人不受感染,但我也希望自己能用有智慧、同情與人道的方式,對待像瑪麗這樣的人。」瑪麗之惡或已定論,而芭托蕾蒂在戮力重現傷寒瑪麗的形貌之餘,更期望透過瑪麗的經歷,凸顯媒體如何為了利益形塑民意,假若日後再度發生類似情事,人們都能不受風向所帶,遺忘(或刻意忽略)人人皆有人權。畢竟真正致命的,不只是疾病的傳染,還有無知與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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