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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浥薇薇|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

【羅浥薇薇|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下期Vogue封面女郎是……法拉利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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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前奧運男子十項全能金牌選手凱特琳詹納(Caitlyn Jenner,原名Bruce Jenner)在六月號的《浮華世界》(Vanity Fair)封面以「Call me Caitlyn(叫我凱特琳)」之姿正式出道(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比起「出櫃」,「出道」這個詞來得更合適於她密謀已久的華麗登場),我的genderqueer朋友們就用那張像是1950年代好萊塢女星的封面照把我的臉書洗版了。

我盯著那張照片,凱特琳詹納穿著一套珍珠白的緞面胸衣,坐在金屬光澤的背板前,體態顯得自然而優美,身後的倒影盡皆模糊。她左臉微微傾側,那蒙娜麗莎式似笑非笑的眼神,不是蓋的,由點石成金的Annie Leibovitz為她拍攝。我不算是這位盛名遠播的攝影師的迷,但她確實知道如何捕捉那隱身在完美妝容底下、華麗卻無比脆弱的神秘幽闇之聲,姑且稱之為靈魂。

BY VANITY FAIR / PHOTOGRAPHS BY ANNIE LEIBOVITZBY VANITY FAIR / PHOTOGRAPHS BY ANNIE LEIBOVITZ


翻開在出版前被視為最高機密的本期《浮華世界》第22頁〈叫我凱特琳〉專題,副標挑逗地寫著:

Call me Caitlyn, or C for short.
(叫我凱特琳,或者就叫我C。)
cause you're going to C me with your man.
(因為你將見到(C=see)我和你的男人在一起。)

一個新的名字有多重要?一個準備周全使人驚艷的出場有多重要?同樣作為性別恐怖份子,我們的法拉利姐顯然沒有想那麼多,她只是某晚把愛車逆向停在路邊被人刮花之後,忍不住對著鏡頭撒嬌痛罵,說自己這樣的美女開千萬名車出來,別人就可以隨便拿瑞士刀劃她的車,「那改天又遇到我,是不是可以去劃我的臉、捅我的身體?」媒體愛死她了,只要多慫恿兩句,她便喜不自勝唱起小城故事,這是一個天生藝人,而且沒有人逼她,她自己從城市洪荒中咋蹦而出,像個笑中帶淚的丑角女俠。

「我美女耶」 法拉利違停遭刮花 女車主嗲嗆


我不知道法拉利姐從何時決定「叫我婷婷」的,這是一個台灣最鄰家女孩的小名,每個人一生當中都會碰上幾個婷婷。但我們不那麼常帶著呼叫鄰家女孩的心情叫她婷婷,我們叫她「法拉利姐」,正因為我們和她一樣超在意那台法拉利。

炫富炫美在台灣簡直是十惡不赦的重罪,特別是明明那麼想往世俗靠攏的「非世俗的美」,絕對是一種笑話。在廣大性別水泥硬化者可悲的邏輯裡,女變男帶有一種階級爬升式的悲壯感,男變女則是自甘墮落的笑話。為了中和這個笑話的輕蔑性,朝向世俗的「高級感」努力是完全可以被理解的「正途」。於是我們讚嘆凱特琳詹納舉止合宜、邁向「高級美」的跨界性別表演,我們嘲笑法拉利姐毫無自覺、畫虎不成反類犬的脫序演出,即使她已經付出多大的痛苦與代價,依然是個「假貨」,不僅僅是性別跨越的假貨,還是妄想攀附上流階級的假貨:她並不是自己所描述的那個因為家境富裕而從無須工作的「小公主」,她出身底層,家人無法接受她的「改變」,將她趕出家門,她還得接受金主資助才能完成整形以及出唱片的夢想。

然而正是這所有的破綻使我心動:她一提到張孝全就難掩的暴齒嬌笑,把世上所有人都當成手帕交一般掏心招呼的大嬸式應對,眉眼嘴角不自然的雕琢稜角與不經意吐露的疲憊,對自身投射的完美女人形象毫不遮掩的嚮往。看見她矢言整成泫雅的宣言、和專輯試唱時高級時尚風的妝髮幾乎要使我擔憂:她太努力追求完美了,她不知道完美會削弱她的力量。當炙熱的光亮驅逐所有黑暗,曾經生氣勃勃的終將邁向無言死亡。

但千萬別誤會,我並不反對法拉利姐動刀趨向「高級美」的嘗試。與其指摘她與凱特琳詹納單一的美感標準,更使我在意的,是什麼使她們如此渴望「被窺視」。她們所追求的完美看起來是最不政治正確的完美,但事實上並非我們眼見的、那使人束縛的完美。當我們以這種角度批判看似往主流靠攏的跨性別展演,正代表著我們無法以更具層次的眼神看待與我們如此不同的追求之路。

在她們的世界裡,「被窺視」、「被欲望」和我們擁有全然不同的意義,反而成為完滿這轉換過程的必要元素:要再經過一千次一萬次目光燒灼的試煉,那雙大腿才會成真、那對巨乳才會成真、那綽約的風姿才會成真。因為「成為女性」的本身,在現代社會裡,對初以「女性」身分出道的她們而言,仍悲傷地包含著「必須接受這些窺視」,儘管他們面臨的是一個多麼前衛的處境,卻還是一個最古典的試煉。因此法拉利姊在所有物受到侵犯的第一時間會害怕別人「劃我的臉、捅我的身體」,恰恰表達了她如何以痛感意識到自己的身體與這個世界連結的方式。

奉多數人認為的「美」為圭臬可以成為一種立即的、有力的證據,證明「我可以被欲望(我可以被糟蹋)」「我被意淫(我存在)」,這是多麼殘忍的甜蜜。你能責怪美人魚選擇喝下使她成為啞巴的毒藥、以生出可在世間朝向她的愛人奔跑的雙腳嗎?

綜藝節目裡法拉利姐說起自己臉部削骨手術的過程,比劃著說得把頭蓋骨切開,大剌剌地表示「沒在怕的啦」,氣口還那麼台、那麼樂觀,這只有我們才造得出來的法拉利姐,怎能不疼愛。我真希望會有國際時尚雜誌為法拉利姐請來得以捕捉她靈魂的攝影師拍攝當期封面,不出於什麼標舉性別意識的大旗,而是我知道她會因此感到非常快樂。就算是一場幻夢,也希望她有機會像凱特琳詹納那樣毫無猶豫地說出,這些照片與訪談所展現的,才是他人從未見識過的、她「真實的自我」。儘管那自我如許破碎渺小,要靠無數他人的善意與惡意映照。
 

作者簡介

情非得體: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

情非得體: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

一九八○年生於台灣苗栗。受教育於台灣大學、台南藝術大學、倫敦大學金匠學院。曾獲文化部藝術新秀首次創作發表補助,並獲選法國瑪內藝術中心 (Centre D´Art-Marnay Art Centre;CAMAC)及維也納KulturKontakt Austria駐村作家 ,著有小說《騎士》。人生難料斷層許多,唯仍持續不自由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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