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荒，比謊言更殘忍──專訪《我們最幸福》作者芭芭拉．德米克-\ 本月大人物 /-OKAPI閱讀生活誌

饑荒，比謊言更殘忍──專訪《我們最幸福》作者芭芭拉．德米克

採訪:諶淑婷攝影:蕭如君 / 2014-07-31 瀏覽次數(27299)

demick_1 芭芭拉．德米克為《洛杉磯時報》特派記者、《紐約客》撰稿人。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最幸福！」這是脫北者美蘭在接受芭芭拉．德米克（Barbara Demick）訪問時，告訴她的一句標語內容，和「金正日，21世紀的太陽」同時出現在火車站、各公共建築物的頂端，對美蘭與德米克來說，這句話是此生難忘的謊言。

自 2001 年起擔任《洛杉磯時報》駐首爾通訊記者的德米克，很快就發現訪問北韓真實社會狀況十分困難，即使進入北韓，也只能在監視者的陪同下進行「被授權」的對話，於是，她開始轉而與逃離北韓的人聯繫，並花費7年時間訪談一百多名脫北者，最後寫成《我們最幸福：北韓人民的真實生活》一書，2010 年出版至今，已經翻譯成 25 種語言。

我們最幸福：北韓人民的真實生活★新版

而如今，北韓依舊是當前社會主義國家中變化最少的國度，在中國改革開放、蘇聯解體、東歐民主轉型、古巴也逐步開放房產合法買賣之際，甚至執政14年的金正日過世，北韓都能以不變應萬變。如今第三代金正恩接班，國家仍是金氏天下，對此德米克並不感到意外，「當金日成、金正日過世時，國際都不斷分析預測，認為北韓政權就要跨台了，但始終毫無改變。我想北韓政權能夠如此穩固，是因為沒有足夠的動力推動改變。中國不希望北韓垮台，所以用盡各種方法支持現狀，美國也不希望，他們才有藉口繼續在南韓派駐軍隊。」

南韓人則陷入另一種矛盾情緒，南韓樂見北韓民主轉型，但不是瞬間垮台，以免過大的貧富差距會拖垮南韓經濟。根據2014年五月南韓統一部公布的民調，雖有7成以上民眾支持兩韓統一，卻有近半數的受訪者不希望為了統一必須負擔龐大財政支出。德米克認為，南韓人過度悲觀，「不少南韓人對統一很害怕，擔心統一的社會成本太高，但我不這麼認為，看看東、西德，西德經濟一度被往下拖，但統一20年後的德國有多麼強大。」

然而，北韓並非完全沒有改變，28 歲接下領導者位置的金正恩，對於通訊科技展現高度興趣，去年三月起，准許遊客使用手機和上網，其中也包括在社群網站發送照片。德米克說，北韓最為難的一點，就是知道自己需要、也想要外來資金投入，卻不想讓任何外來影響進入，因為北韓政權建立在一個巨大謊言之上——「我們最幸福」。政府不斷催眠人民，生活已經夠好了，不需要任何額外的東西，「北韓政府很害怕，一旦開放，人民會明白生活是假的，其實自己很困乏。」她指出，但北韓深知長期封閉造成的壓力與困境，是故金正恩試著在最低限度下開放，授權在國內自由販賣的商品變多了，並開始嘗試網路技術，以中國為範本，希望將中國控制、封鎖網路資訊的方式延續到北韓。

若真有北韓政權崩潰的那一天，德米克認為可能是政變，不太可能是基層人民的反抗，因為人民太餓太窮了。脫北者所描述的饑荒情形，德米克起初無法打從心底覺得是事實，車站旁常見死屍、飢餓的孩子倒在路旁……「一開始，你很難接受這些事實，但當你持續採訪來自同一個城市的人，10、20、30個人都這麼說時，你就會接受火車鐵軌旁真的有孩子的屍體。」當然，脫北者也澄清了一些過於誇張的傳言，例如偷食物者會被綁在木架上，由家人點火燒死，脫北者告訴她：「木頭值多少錢啊！而且要去哪裡找火柴？」真實的情況是，小偷會被送入勞動營，慢慢的，活活餓死。

饑荒，比謊言更殘忍。人在極度飢餓的情況下，無暇思考，只能想著下一餐在哪裡，她的訪談對象都是離開北韓才有機會吃飽喝足後，也才開始回想。例如，書中忠貞愛黨的宋太太，即便看著家人在她眼前一一餓死，也從未責怪政府，只怪自己找不到足夠的食物。直到她離開北韓，熬過了最飢餓、最艱苦的時刻，才知道生活是個謊言。

德米克至今依舊與書中每一個角色保持聯絡。脫北者生活不易，剛離開北韓時，必須隱姓埋名，學習新語言、新生活，活在被抓的恐懼中。千辛萬苦抵達南韓後，努力適應資本主義生活，同時還需面對自我認同的質疑，然而這些都比不上「自由」帶給他們的艱辛。在威權國家過了大半輩子的脫北者，突然能夠自己決定飲食、穿著、職業，如何享受「自由」成了他們難以駕馭的難題。

當南韓發達的影視工業將韓劇、韓片送到全球各國時，觀眾鮮少想到，這世界上有上千萬名與劇中演員說著一樣語言、輪廓相似的朝鮮人，等待著食物與改變。然而北韓的不幸與貧困不只是失敗的共產政權造成，二次大戰結束後，美國、蘇聯為了達到權力平衡，擅自用北緯38度線分割南北韓是重要歷史因素。德米克認為，國際應將焦點從核武上移開，多注意人權與食物安全問題，她也指責美國政府不該以停止人道救援來威脅北韓不再發展核武，「因為真正餓死受苦的人，是沒有權力的廣大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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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米克認為，國際應將焦點從核武上移開，多注意人權與食物安全問題。

台灣與北韓在某些層面如此相似，人口同樣是2300萬，國家經歷「世襲」統治，並塑造「民族救星、世界偉人」的形象、軍容壯盛的閱兵典禮、激昂的愛國口號和標語，當然也包含警察國家、黨國意識形態控制、無所不在的白色恐怖。德米克來台期間，不斷被要求將「台灣與中國」、「北韓與南韓」的狀況相比較，「現在的北韓大約處於中國『大躍進』與『文化大革命』間的時期，台灣人可以從北韓狀況去想像出生於冷戰時期的中國人如何思考，也多了解台灣的歷史。不過，南、北韓經濟生活差距約20倍，台灣與中國差距相對較小，所以兩者統一與否的問題還是無法類比的。」

《我們最幸福》的英文書名為「Nothing to Envy」，略懂中文的德米克無法準確判斷，中英書名語意是否完全相符，但相較於法國書名「北韓人民的日常生活」、德國書名「清律的電影情人」，她對「我們最幸福」非常滿意，因為這句話正是北韓政府宣傳標語之一。

身為駐外記者，德米克希望更多人認識北韓，不把北韓人醜化成小丑，而是真切感受到北韓人的生命重量，「我希望縮小世界的距離，台灣距離北韓不遠，對北韓人處境也不陌生，但美國那麼遠，你們知道嗎？對很多美國人來說，北韓人根本不是人。」德米克說。

Barbara Demick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