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計的價值，很多時候體現在「看不見」的地方──專訪日本平面設計大師佐藤卓-\ 本月大人物 /-OKAPI閱讀生活誌

在當代平面設計界，佐藤卓（Taku Satoh）的名字，等同於一種沉靜而深刻的哲學。他提倡「無我」設計，主張設計師應當退居幕後，讓產品與環境自然對話，而非彰彰個人風格。

在一個高喊「個人品牌」、強調「風格即一切」的時代，我們窮盡一生之力，試圖在作品上烙下獨一無二的簽名；而佐藤卓的設計哲學卻是——讓自我盡量地摒除。令人好奇，這種看似悖論的哲學，究竟如何在現實中成立？

當一名設計師選擇「消失」，他所留下的，又會是什麼？

今年（2025）四月，佐藤卓開始擔任京都藝術大學校長，透過本次訪談，我們將深入探索他的設計思維，看他如何消融自我，並在觀察、教育與社會責任的實踐中，以水一般的姿態，在商業與理想、自我與無我之間，找到設計的真正價值。

作者簡介

受訪者／佐藤卓

平面設計師。1979年東京藝術大學設計科畢業，1981年東京藝術大學研究所課程修畢。曾任職電通廣告公司，1984年成立佐藤卓設計事務所（現更名為株式會社TSDO）。
自從參與「NIKKA WHISKY PURE MALT」商品開發以來，經手的案例包括「LOTTE XYLITOL 樂天木糖醇口香糖」、「明治好喝牛乳」產品包裝設計、「PLEATS PLEASE ISSEY MIYAKE」平面設計、「國立科學博物館」、「全國高等學校棒球錦標賽」的象徵記號等。
曾擔任 NHK 教育頻道【日本語遊戲】節目藝術總監、【啊！設計】綜合指導、21_21 DESIGN SIGHT館長等，跨足各領域。2021年獲頒紫綬褒章。著有《記號：佐藤卓的120個標誌設計思考》、《鯨魚在噴水》、《塑思考》等書。興趣是衝浪與拉丁音樂。

作者簡介

提問者／蔡南昇

活躍於平面與書籍設計。
自2016年起創辦薄霧書店至今，以探索創作性質的閱讀空間出發，這幾年邀請不同類型的創作者與大眾分享獨特觀察，目前致力於探索創作教育與創作者之間的交流。

▌關於「我」：在設計中消融自我，是倫理還是美學？

問：您提倡「無我」的設計，主張將設計師個人風格降至最低，讓位給案件本身的需求。這與當今許多設計師追求的風格化背道而馳。想請問，當您不斷將功勞歸於客戶，並將自己隱身幕後，您如何平衡內心的成就感？這種克制，對您而言是一種美學選擇，還是一種倫理立場？

佐藤卓：我認為設計師的角色是「連接」，在一個事物與另一個事物之間建立關係。在進行這項「連接」工作時，我認為沒有必要刻意或勉強地植入設計師的個人風格。每一次的設計案，我要連接的對象與狀況都獨一無二，世界上不可能有兩個完全一樣的專案，因此我從年輕時就覺得，刻意在設計中強調自我風格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當你不斷嘗試自我表現，最終作品會呈現出特定的個人風格，但我始終對此抱持疑問：這真的是設計師該做的事嗎？

至於成就感，它來自於讓「連結」順利發生的過程。把自我退到幕後並非失去自由，反而獲得更大的自由，能夠不受限於單一風格，去應對各種挑戰。這對我而言，既是美學，也是一種面對設計的職業倫理。

問：將個人風格降到最低，觀者如何感受到設計的深度？或者說，在您的價值觀裡，設計的深度該如何被定義？

佐藤卓：首先，這個問題的前提對我來說可能不完全成立，因為我從不將經手的設計成果稱作自己的「作品」，那是客戶的作品，我只是幫助他們完成。所以，既然不是我的作品，我也就沒有必要在其中表現自己的思想或主張，那是不必要的。

我當然也有自己想表達的東西，那時我就會自費舉辦個展或展覽，來呈現那些沒有客戶、純粹屬於我自己的想法。我將這兩者分得很清楚。有些設計師會將兩者結合，我尊重那樣的方式，只是我選擇了不同的路。

問：您以敏銳的觀察力著稱，作品也常呈現「減法」美學。很好奇在「無我」的哲學裡，您如何決定「做到這裡就夠了」的尺度？

佐藤卓：我並沒有一個事先決定好的基準。至於要簡化到什麼程度，完全取決於每個案件各自的狀況。我會根據當下面對的案件，尋找它最適合簡化的程度。這是一個不斷尋找和嘗試的過程，有時我會試著做到某個程度，看看效果如何，如果不好再調整。所以我沒有一個既定標準。

或許因為我那些比較簡約的作品更容易被大家看見，而對我產生「簡約」的印象。但如果去看我從以前到現在所有的案子，會發現其實各式各樣的風格都有。當我判斷一個案子需要非常豐富的資訊量時，我也會做出那樣的設計。我是一個完全不希望被特定風格界定的設計師。有時候，你會驚訝於兩個風格差異極大的作品，竟然出自同一人之手，這正是我有意為之的結果。

《記號》收錄佐籐卓從數十年設計工作中精選的120個記號、標誌、logo作品及其核心思考。

記號：佐藤卓的120個標誌設計思考

▌關於「過程」：設計是永不妥協的實驗

問：您曾說設計是一種「觀察」。請問，您是否有培養觀察力的特殊習慣？

佐藤卓：如果有的話，那就是「好奇心」。我從小就是一個好奇心很強的孩子。例如，小時候我很喜歡觀察螞蟻或甲蟲，我會一直看著牠們，思考「牠們為什麼會長成這個樣子？」、「世界上為什麼會存在這樣的形狀？」。這並非刻意訓練，而是一種從小就有的習慣，這份好奇心驅使我不斷觀察與思考。我想，每個人小時候應該都有這樣的好奇心吧。

問：您將個人風格降至最低，藉由對案件的觀察來尋找最適切的方法。對許多習慣以自我風格驅動的設計者來說，想必會好奇您如何切入及執行委託案？

佐藤卓： 每當我接到一個新的委託案，我從不敢說我對這個領域非常了解。我認為人對這個世界基本上是陌生的、一無所知的。所以我的方法就是不斷提問，反覆地問我的客戶：「這是什麼？」、「你們為什麼這麼做？」如果案子跟製造有關，我還會要求去參觀工廠。

在經過這些反覆的詢問與實地觀察後，我會獲得許多新的知識。接著，我會去研究這個產品或服務所要對應的社會現況，用同樣的提問與觀察，去找出社會的需求與脈絡。

最後，設計的答案並不是由我「發明」或「創造」的，它是自然而然浮現的。當我深入理解了工廠的狀況與社會的問題後，兩者之間的連結就會自己出現。我的工作，就是透過提問與觀察，讓這些原本隱藏的連結「浮現」出來，然後將它們連接在一起。

問：但有時，帶有強烈個人風格的設計，反而能透過其「挑釁」的姿態衝撞體制，推動社會進步。您這種「無我」的哲學，會不會少了那份推動變革的動力？

佐藤卓：我認為需要將「表現手法」上的自我控制，與「思想哲學」上的個人堅持分開來看。

在具體的設計手法上，我確實不拘泥於特定風格，這是「自我控制」的部分。但是，一個人的思想、哲學與概念，是從他從小到大的經歷、所受的文化薰陶中自然形成的，這是每個人都應該具備且珍惜的。

我的思想當然會影響我的工作。我會去思考，在我們這個時代，人類需要做出什麼樣的改變？我要如何因應社會的變化？這些思考會驅使我去行動。我會透過客戶的專案，或與美術館等公共機構的合作，將我的理念寄託其中，這就是我對社會的「挑戰」或「挑釁」。所以，表面上看似沒有強烈的個人風格，但在更深的層次上，我的思想與主張是一直存在的。

問：在這個如同水一般、隨機而自由的探索過程中，您是否曾有做錯決定、感到後悔的時刻？

佐藤卓：當然有，畢竟我是人，不是已經開悟的僧侶。我們前面提到，我會盡力讓答案客觀地浮現，但我的「自我」有時還是會跑出來。特別是當創作的慾望或自己的點子衝得太前面時，它會干擾你的客觀觀察，遮蔽你的眼光，讓你看不見那些本應自然浮現的其他可能性。有時候，我會提醒自己必須把那個「自我」壓下去。如果失敗了，讓自我跑得太快，做出的決定往往就是後來會後悔的。

▌關於「責任」：從孩童教育到社會關懷，設計的價值在於「看不見」之處

問：作為業界前輩，您也投身設計教育，想請您談談，理想中的設計教育是什麼樣的？如果要重塑日本的設計教育體系，您會怎麼做？

佐藤卓：事實上，我已經開始實踐了。我認為，設計與我們的生活密不可分，所以培養設計思維（Design Mind）不應只侷限於想學設計的人，而是該普及給所有人。要讓這樣的想法深植人心，就不能等到大學階段，那樣有點太遲了，必須從根做起。因此，2013年起我與 NHK 電視台合作製作一個名為《Design Ah!》的兒童節目。這個節目是拍給小學生看的，告訴他們日常生活中所見的一切，背後都存在著設計。

我認為基礎教育非常重要。未來，針對中學生（國中、高中）的設計教育也同樣關鍵，因為他們正處於從孩童邁向成人的過渡階段，在這個時期給予引導，意義非凡。

問：在教學現場，您有自己的一套設計哲學，而學生們也各有不同的想法。您是如何與學生互動的？

佐藤卓： 我過去在藝術大學兼課，而從今年四月開始，我擔任了京都藝術大學的校長。我認為傳統那種由老師單向教導學生的模式，未來可能會有所改變。現在很流行「共創（Co-creation）」的概念，創作不再是單向的傳遞，而是大家一起共同完成。

設計教育也可以套用這個模式。不一定是由我來「教」學生，更有可能是「我與學生們共同學習」。這樣一來，就不會產生誰的思想去影響誰的問題。當然，目前社會上師生之間仍存在上對下的階級概念，要改變並不容易，但這是我認為值得思考的方向。

問：如果要為未來的設計教育列出三個最重要的培養項目，您認為是哪三個？

佐藤卓：這個問題我之前也思考過。設計與萬物相關，所以理想上所有知識都是必要的。但如果必須選出三項，我會從「概念」而非「學科」的角度來談：

1. 發想（Idea）：這指的是創意的能力。但創意並非憑空而來，而是如我前面所說，透過對事物和社會的深入提問與觀察，從中「找出來」的。
2. 共創（Co-creation）：未來的世界不再是單向傳遞想法，而是需要理解他人觀點，共同創造。這是協作的能力。
3. 實装（Implementation）：這個詞在日文裡常指將技術或想法導入社會。也就是說，光有概念和協作還不夠，你必須具備將其付諸實現的執行技能。

總結來說就是：有好的概念，懂得如何與人共事，最終有能力讓它成真。

問：您認為設計師應該承擔什麼樣的社會責任？

佐藤卓：我想，沒有任何一個職業是不需要負社會責任的。對設計師而言，最直接相關的議題就是「環境」，例如資源的運用、能源的消耗、廢棄物的產生等。設計不僅僅是創造物品，有時更是在建立一套社會系統或規則。身為設計師，我們必須時刻警惕，避免讓自己淪為單純刺激經濟、促進消費的工具。我們必須反思，自己的設計是否對環境保護有所貢獻。

此外，我認為設計師還有一個重大的社會責任，就是去消弭大眾對設計的「誤解」。長久以來，很多人認為設計就是把東西變得漂亮、帥氣或可愛，但是，設計的價值，很多時候體現在那些「看不見」的地方，像是如何減少材料使用、如何建立一個更節能的系統。我們有責任去傳達設計的真正價值，扭轉社會的刻板觀念。

身為設計師，我們常處於矛盾與掙扎之中。一方面，我們可能在為客戶設計大量製造的商品；另一方面，我們也深知大量製造與消費對環境造成的負擔。意識到這個矛盾，正是我們尋求改變的第一步。我2016年舉辦的「設計的解剖展」，初衷就是希望刺激大眾思考：眼前的這個東西，為什麼是現在這個樣子？當你開始真正關心身邊的物件，我們才能共同邁向下一步。

（圖片來源 / 21_21 DESIGN SIGHT）

▌關於「未來」：AI是夥伴，但思考的權利不能外包

問：在 AI 崛起的時代，許多人感到焦慮。您如何看待 AI 對設計領域的影響？設計師的角色會如何轉變？

佐藤卓： 我對 AI 的發展充滿期待，完全沒有恐懼或感到威脅。我們可以將 AI 視為工作上的好夥伴。就像以前電腦剛出現時，很多人也擔心工作會被取代，但事實上，雖然有些工作消失了，也衍生出更多新的工作。我們並沒有因此變得更輕鬆，不是嗎？

AI 也是一樣的道理。它是一個工具，那些需要精湛、熟練技藝的「職人」工作，可能會有一部分被輕易取代。因此，身為設計師或任何領域的專業人士，我們都必須去預測未來的發展，並提早做好準備。

以我的年紀，再去深入學習 AI 可能有點遲了。但我很期待看到年輕一代如何與這個新工具共存，並利用它創造出我們現在無法想像的有趣應用。但同時我們也要記住，AI 其實很脆弱，一旦停電，或是像在日本發生大地震，一切都會停止。最終，我們還是得依靠自己的頭腦來思考。

問：您的設計觀很強調「串聯」與「發現」。您認為 AI 在這兩方面，能與設計師產生什麼樣的關聯？

佐藤卓：我相信 AI 有時確實能為我們帶來好的靈感。如果人類能透過 AI 的啟發，去接觸到自己過去未曾涉足的領域，那將是最理想的狀況。這也呼應了前面提到的「共創」概念，未來或許是設計師與 AI 一起合作。以後的設計師可能很難說「這是我一個人做的」，而會說「這是我和 AI 夥伴一起完成的」。

問：如果人生不是以「作品」來衡量，而是以「影響」來衡量，您希望自己留下什麼樣的痕跡？

佐藤卓：這個答案，我自己是不知道的，只有那些在社會中接觸到我設計的人們才能回答。我給了他們什麼樣的影響，只有他們知道。反過來說，我很想問問他們：「我做的東西，對大家的生活有沒有幫助呢？有沒有為你們帶來更好的生活？」

從我自己的角度來說，我過去經手的每一個案子，對我而言都是大大小小的「實驗」，每個案子都包含了我想要推動或影響社會的某個想法，但我沒辦法保證每次實驗都成功，很多時候結果會出乎我的意料。這就像科學家的許多重大發明，也往往誕生於意外。所以對我來說，每一次的實驗都非常重要。

▌設計的過程：始於「無知」，終於「共創」

問：在外界看來，老師無疑是非常成功的。想請教您，從事設計的成功之道是什麼？

佐藤卓：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我的腦中並沒有一個想模仿的對象，或是一個明確要追尋的目標。我走的可能是一條與許多前輩設計師都不太一樣的路。我真的就是一路摸索過來的，直到今天，我仍然在摸索的路上。

問：您在與客戶溝通時，似乎總能保持平和。聽說您曾為了一個案子，前後做了超過兩百個提案。假設客戶從中選擇了一個您認為並不理想的方案，您會如何應對？會覺得是「妥協」嗎？

佐藤卓：當客戶提出一個需要做上百個提案的要求時，其實我已經超越了生氣的階段，只覺得很好笑，甚至會笑著享受這個過程。

如果客戶真的選了一個我認為不理想的方案，我會先仔細地問：「你為什麼要選這個？」我會好奇他滿意的原因。我會向他傳達我的想法，但如果我聽完他的理由，並發現他非常堅持時，我就會立刻切換自己的模式。我的新目標會變成「如何讓他喜歡的這個方案，以最好的方式付諸實現」。對我來說，這過程不是「妥協」，當我真正理解客戶的需求與想法後，我們是在這個基礎上一起創造出一個新的提案。所以，這不是妥協，而是「共創」。因為從一開始我就認定：這不是我的作品，是客戶的作品。

▌結語：從消融自我到溫柔連結

訪談結束時，對佐藤卓先生的理解，又更加深了。他所摒除的，或許是設計上非必要的「風格化自我」，但他所堅持的，卻是作為一個獨立思考的個體，那份更為深層的「哲學性自我」。他以幽默感面對客戶要求，將其轉化為一種共創的過程；他以嚴謹態度看待每一個設計案，視其為探索未知的實驗。

在佐藤卓的世界裡，設計就是不斷地觀察、提問與尋找連結。他提醒了我們，設計師最重要的價值或許不在於創造出多麼驚豔的視覺符號，而在於那份願意將自己放空，去聆聽、理解的溫柔。這份溫柔，正是他設計中最強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