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完四冊《間隙》,讀者或許會對主角楊洋的神情留下深刻印象──那是一張既羞愧又倉皇的臉,雙手時常遮住面容,彷彿試圖逃避世界的目光。為何如此描繪女主角的姿態?或許,高妍透過這張臉,具象化了自己面對台灣歷史時,最原初的情緒與姿勢。
《間隙》的故事源於高妍 2018 至 2019 年間在沖繩的一年留學生活。那年她大四,首次離開台灣,異國生活讓她得直面語言和文化上的雙重挑戰。她發現儘管已經通過了日語 N2 檢定,但在日常生活中與同學閒聊時的語感,卻仍難拿捏,那是無法從課本中學會的。高妍回憶,「我是滿依賴語言去表達想法的人,所以當我沒有辦法好好使用日語闡述心情,就覺得很沮喪。」
那段期間,台灣社會正歷經同婚與東奧正名公投的激烈拉扯與辯論。高妍希望向日本同學說明台灣正在發生的重大轉折,然而,連許多台灣人自己都未必搞清楚公投內容,要向外人解釋更是困難重重。因此她萌生了「要把這些故事畫成漫畫」的想法。但她並未立即動筆,而是繼續撿拾生活中的光點,等待它們慢慢聚成可述的線索。
這條線索,最後成為了《間隙》。五年後,2023 年春天,作品在日本漫畫雜誌《Comic Beam》開始連載,從一位台灣女生的生命經歷出發,映照出一整個世代的歷史變化與身分追尋。
作為一部在日本連載、出版的作品,高妍在創作時特別考量如何讓不了解台灣歷史與處境的日本讀者也能進入故事。女主角楊洋既是時代的參與者、見證者,也是台灣的縮影,「楊洋從小被霸凌、在學校被排擠,反映的其實就是台灣的國際處境。這是故事才能做到的事,比直接用語言解釋台灣的困境更容易被理解。」
起初,高妍也曾考慮直接描繪台灣被孤立、受打壓的現實,但很快意識到,若只是陳述「我們有多可憐」,讀者可能難以產生共鳴。於是,她將故事的焦點轉向創造互相理解的契機——即使我們立場不同,是否仍能展開對話?
例如,故事裡楊洋與中國留學生之間的衝突與和解,便來自高妍自身的經歷。中國學生因服用憂鬱症藥物而發胖、手臂內側留下肥胖紋,也染上菸癮。某日楊洋注意到他手臂上的紋路,那個瞬間,楊洋忽然意識到:「他是一個有痕跡、有生命的人。」雖然國族立場仍異,但那一刻楊洋感受到對方的真實與脆弱。「所以我想傳遞的,不是仇恨,而是理解。我們彼此不同,但能否找到共通點?找到可以一起努力的方向?」高妍說。

在畫面上,高妍像是在為這些歷史時刻精選她希望被記住的圖像。她明白,留下什麼、捨棄什麼,從來都是創作中的難題,「這套作品紀錄的是 2018 到 2019 年間,我所親身經歷、我認為重要的事情。這是我的青春記憶,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畫下的是我所看到、所經歷的現實。」

值得一提的是,高妍在《間隙》呈現了兩個真實故事,分別是鄭南榕與沖繩丸木夫妻的《沖繩戰之圖》。在第二集後半,她用一回篇幅畫下鄭南榕的故事,但她更希望讀者看到的是,鄭南榕不只是一個民主運動的標誌,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脆弱的普通人。她讓鄭南榕女兒鄭竹梅登場,強調傳承的意義,高妍說,「我們其實也可以做到。因為鄭南榕曾經也只是個普通人,他的選擇與信念,來自於對自由的深切相信。台灣能走到今天,是無數像鄭南榕這樣的人一步步累積起來的,也包括那些名字沒被記下的人。他們不是神,而是我們可以學習的對象。」
同樣地,高妍描繪沖繩畫家丸木夫妻的故事,也是希望讀者看見:記錄歷史、抵抗遺忘,不是只有偉人才能完成的事。她之所以選擇呈現沖繩,是因為她發現,儘管台灣與沖繩地理相近、歷史背景相似,但兩地之間的理解卻極其有限。《間隙》試圖呈現這些交錯的歷史痕跡,讓彼此不再只是「對方」,而能看見對方的立場與傷痕,從而開啟真正的對話。


《間隙》裡,女主角楊洋因對歷史所知太少,而流露出羞愧與倉皇。
高妍更記得有一次與編輯邊吃飯邊聊鄭南榕的故事,講著講著對方竟然落淚,讓她意識到,「原來我想說的這些故事真的能打動人,也讓我更加確信——這部作品是有意義的。不是為了取悅自己,而是這些事真的值得被記錄下來。」

這樣的期望的確收到了回應。2025年6月,《間隙》第四集在日本出版,恰逢沖繩的「慰靈日」(6月23日),是紀念1945年沖繩戰役結束的日子。有沖繩的讀者說,非常推薦大家在這天讀《間隙》這部作品。但同時,也有一些讀者的反應讓高妍感到心痛,「有些人會說,看完之後感到羞愧,覺得自己身為日本人卻不了解這些歷史,更羞愧的是,竟然是由一個外國人來記錄這些故事。」高妍說,「這讓我想到,如果有一天有個外國漫畫家畫出台灣的重要人權歷史,我們也可能會很感動,但同時也會反思:為什麼不是我們自己畫的?」
當高妍這麼描述讀者的反應時,女主角楊洋那張既羞愧又倉皇的臉,再次具象化了這些情緒。而這便是《間隙》能夠跨越國界的力量。
訪談最後,高妍感性地說,「我其實也有過這種羞愧。對於二二八事件的理解,早年我也只是停留在教科書,知道鄭南榕的故事時,我也曾問自己:為什麼我以前不知道?但我認為這些羞恥感不應該只是讓人沮喪,它應該是一種推動力,讓你去知道、去改變、去接住那些過去不知道的事。」
正如漫畫最末,楊洋的一年之旅始於沖繩,終於台灣。她因為「知道」而開始改變,也因此真正成為了她自己。作為一個台灣人,如何成為自己?《間隙》或許沒有給出標準答案,但它描摹了一條路徑,從困惑到理解,從旁觀到參與。畫下這部作品的同時,高妍也畫出了屬於自己的、屬於這個世代的知道與成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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