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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盧郁佳/亞裔女為何成了白男的柏金包──讀小說《眼睛最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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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被物化,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美國驚悚片《逃出絕命鎮》講白女帶黑男見準岳父母,好友黑人警察向他示警:該區很多黑人失蹤。(喔喔flag。)準岳父母開上流花園派對,介紹黑男見家人,他怕遭歧視,沒想到這群白人滿口誇「黑人」夭壽讚:高爾夫老人想當黑人高爾夫名將老虎伍茲;祖父柏林奧運敗給黑人田徑傳奇傑西.歐文斯,終生扼腕,孫子想得到黑人的體能雪恥;視障白人覬覦黑男的眼睛;主婦渴望老公有黑人種馬的性能力。

這是選購人體、器官的微風VIP封館活動嗎?那麼多黑人失蹤,答案呼之欲出。他的身體,就等白人像搬進空屋一樣住進來。

原來外黑內白,是本片黑男導演喬登.皮爾(Jordan Peele)的夫子自道:白人看他是黑人,黑人看他骨子裡是白人。他由白人媽媽獨力生養,從小是紐約富裕白人堆裡的唯一黑人異類;而黑人嫌他言行怎麼活像被白人附身,所以他永遠是局外人,拍片卻能帶領白人觀眾,換上黑人視角看世界。



該片開創「種族驚悚」大放異彩,啟發加州韓裔二代小說家金智恩寫出首作,女性主義恐怖小說《眼睛最美味》。來自媽媽教作者的韓國迷信:吃魚眼睛招好運。

小說敘述加州韓裔少女智媛,爸爸移民美國、懷才不遇,搬去外遇對象那邊。母親哭慘,自覺老醜廢沒人愛。晚餐做海量父親愛吃的燉牛小排,炸魚、豆腐、蒸蛋、拌菠菜、豆芽、辣泡菜。父親空位擺了碗筷。

(我說,這是做頭七吧。)

母親破天荒挖魚眼睛吃,許願父親回家。美國女兒嚇爛,想到魚能看見、能感受、能思考……也有家人朋友。也就是說,她等於看母親變殺人魔。

逃出絕命鎮鐵盒 (藍光BD)(GET OUT Steelbook(B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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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最美味

眼睛最美味



七○年代母親住首爾小村,飢荒一天一頓稀粥。失業外公外婆漏夜潛逃,十四歲長子不久也逃了,母親不走,吃雪、野草、樹皮,捕兔、鼠、蟬吃。父母秋末歸來,她已形銷骨立,對周遭毫無反應。

美國女兒聽故事,問:「妳就不怕外婆外公永遠不會回來嗎?」

「他們是我的父母,我知道他們一定會回來的。」母親守著望夫崖,顯然是童年創傷復甦。

母親讀了美國女作家約會一百個男人經驗談的相親報導:「韓國男人沒禮貌又固執、反覆無常又脾氣差,」「他們不懂怎麼和人相處,覺得自己高人一等。那個作者說,她約會的韓國男人先騙她請了一頓晚餐才用電話分手。」女兒抗議以偏概全:約過一個,就說所有人都很爛?

母親引該書說白男體貼懂聆聽,願意表露感受,不攻擊。會問她想去哪,不為蠢事吵。咬定白男不會對妻子、女友不好,所以嚴禁女兒嫁韓國歐巴。女兒指出母親不認識半個白男。母親暴走:「妳們為什麼都不肯聽?我為妳們著想難道是不對的嗎?我身邊就只剩下妳們了,我只是想好好照顧妳們兩個,讓妳們遇到對妳們好的人。我不希望……不希望這種事也發生在妳們身上。」

「我已經老了,是一個不會有人愛的醜女人,我到死都會孤孤單單的。我就不該嫁給妳們爸爸……我應該耐心地等……應該找個好白人。這樣我就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母親沒想到該報導是白女視角,女兒在校內咖啡店聽白男誇讚亞洲女:「在床上不管你叫她幹麼她都願意,而且還會求你再來一次。」「他們都說只要上過亞洲女就再也不想上白女了。」像《逃出絕命鎮》有錢白人猛誇黑男的體能、性能力,不是接納、認同,是戀物癖想據為己有。這些白男迷戀《蝴蝶夫人》藝伎太太苦等負心白人的卑微犧牲,娃娃臉,白瓷肌膚,嬌小、無力、愚蠢、溫馴,無法保護自己,逆來順受。因為她們從小被教導比男性卑微。

母親交了白人男友,女兒糾正他韓語名字發音,他馬上擺臭臉。當著母親的面,死盯亞洲女侍、女兒胸部。聚餐獨斷點完所有菜,直男說教自吹比她懂,全世界他最懂。懂王。在東方女子中挑上她母親來拯救,馬上搬進來,恩准她母親伺候。他洗完澡毛巾扔浴室地板,刷完牙牙膏不蓋;喝光牛奶,空盒還放冰箱。色眼盯著青春期女兒們不放,長女激躁又恐懼。「只要我稍微抬起頭,必定會和他的藍眼四目相交。」

大學三萬學生,只有三百人是藍眼白男。「但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麼這裡每個人眼睛都是藍的?他們圍繞著我、目不轉睛;他們認得我,知道我想要什麼,也彷彿懇求著我動手去做。」她上課半夢半醒、瀕臨被當,惡夢中穿過染血的房間,牆上長滿無數藍眼睛,盯著要把她生吞活剝才甘心。她開始狩獵白男,享受藍眼睛的美味誘惑。後續發展讓讀者心驚膽跳停不了,得追完結局才有辦法換氣。



作者金智恩說,疫情時許多人仇恨亞裔陌生人,亂打老人,把女人推下月台。2021年亞特蘭大六名亞裔女性在spa被槍殺,21歲白男凶手自稱有性癮,要消除誘惑。官員聳肩,推諉不知是否種族仇恨犯罪。有夠混蛋。走在街上,金智恩都怕遭人施暴,憤怒讓她寫下這個賦權的故事。

故事表面控訴白種男人物化亞裔女人,在她們身上滿足權力慾,女兒對此狠狠反擊。實際也傾吐了女兒孝順的兩難,母親困在童年傷害中鬼影幢幢,不斷情勒女兒,忽視她們的身心安全。

當年母親邀父親結婚,父親並不喜歡她,為拿身分留在美國而答應,婚後外遇生子閃人。母親相信問題出在種族,只要找白人戀愛就沒問題了。顯然她急於逃避內心的陰影,被拋棄的逆境,會觸發她自覺一文不值的地獄感受。馬斯洛說,如果你唯一的工具是把錘子,很容易把每個問題都看成釘子。我想心理危機就像釘子,會讓我們把別人看成錘子。白人男學生、母親男友可能也為紓解祕密的衝突焦慮,而訴諸優越感,把亞裔女人工具化。



《逃出絕命鎮》中,白人們看不見黑男主角,眼中只見「黑人」的集體概念,像選購最新機種,訴求體能、性能力、品味等功能升級。

小說中,父親視母親為拿居留權的工具,母親視父親為結婚的工具。離婚後,母親又把男友物化為白人,視為白馬王子,看不見女兒的煎熬。男友的專制自大,滿足了母親依附權威的安全感。女兒沒有試著向母親抱怨,應該是知道說也沒有用,母親只會逃避。女兒無法拒絕母親,因而無法拒絕男人的控制。暗中解決白種男人,其實是女兒為了與母親共存,所作的努力。

小說既描繪白男對黃女的刻板印象,也道出母親對白男的盲目美化,物化是雙向的。

金智恩說,美國人看她是韓國人,韓國人看她是美國人。別人的眼睛,總在定義你不是自己人,不值得當人看。那麼反嗆「看什麼看,再看就把你眼睛挖出來」確能壯膽,除掉內心監視規訓自己的藍眼睛,長出自我認同的真實之眼。



眼睛最美味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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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基隆人。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長篇小說《愛比死更冷》;圖文書《帽田雪人》;散文《吃喝玩樂最善良》,亦參與《字母會 I 無人稱》小說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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