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教英文的美國朋友告訴我，他曾教過兩個常坐一起的男大生，一個叫 Seven，另一個叫 Eleven。奇葩哥兒倆取這名字，想必是為了搞笑，但華人自取的洋名傳進洋耳朵，往往和主人的原意背道而馳。
羊，無論是野生、圈養、或放牧，古今全球都有，東西方的認知卻也天南地北。中英文的「羊」字不僅無法直達互通，文化上的影射更有數不清的陷阱。
有些華人取洋名為 Lamb，約莫是認同小小的羔羊，取其萌意，但近代 Lamb 在西方普遍是姓，例如《我是馬拉拉》的作者克莉絲汀娜．拉姆（Christina Lamb），或紐約帝國大廈設計師威廉．蘭博（William F. Lamb），b 都不發音。Lamb 姓的源頭在英國，個性溫順的英國古人被暱稱 Lamb ，漸漸演變成姓。然而，到了現在，是名不是姓的時候，Lamb 涵義就只剩「小綿羊」，更慘的意思是「小羊肉」。給小孩取這名字未免太短視太殘忍，所以在英語系國家極罕見。華人以口語向老外自我介紹 I am Lamb，如果發音是「蘭姆」無誤，老外反而以為你姓林（Lam），是香港人或越南人。
比羔羊更不適合取名的是綿羊 Sheep。在基督教，綿羊象徵信徒，所以 pastor 譯成「牧師」堪稱神筆。教友之間自稱 sheep 無可厚非，但古人也常以 sheep 獻祭，黑羊 black sheep 更有任性、不合群、不肖子、敗類的貶義。「以羊眼看人」（make sheep's eye）是含羞拋媚眼。此外，形容詞 sheepish 是「怯弱」，帶有做錯事怕被揭穿的尷尬。而且 sheep 是個單複數同形的集合名詞「羊群」，最明顯的暗喻是「無己見」，隨便啦，都可以，隨緣，總之是一整批被趕來趕去的牲口，因此被手賤的有心人發明另一個難聽的集合名詞：sheeple （羊民）。
愛爾蘭綿羊。（攝影 / Vince Patton）
談到羊民就不能不提羊男。《尋羊冒險記》英譯本是 A Wild Sheep Chase，意思是尋羊未果。作者村上春樹描寫一個披戴羊皮裝、幽居北海道深山的羊男（Sheep Man），「不想上戰場，於是充當羊，所以才走不出這裡。」故事裡另有一位羊博士，曾遠赴偽滿洲國，考察畜牧業，被「緬羊」附身，以此推測，作者心目中的羊確為 sheep 。話雖如此，從封面看，日文原版的人影以綿羊描繪，賴明珠譯本封面也畫一隻無角羔羊，英譯原始版卻見一顆大角羊頭，改版的新書封也多以弧形的長角詮釋。六年後，村上發表《舞舞舞》，英文版封面的西裝羊男更頂著一顆大角羊頭。咦，有角的羊不是綿羊吧，應該是山羊（goat）？英文版譯者 Alfred Birnbaum 曾說村上是「恰巧以日文寫作的英文作家」，難道在日本長大的美國譯者會錯意了？
《尋羊冒險記》日文原版的人影以綿羊描繪。
中文版書封是一隻無角羔羊，
《尋羊冒險記》《舞舞舞》英文封面是大角羊，上圖為英譯者 Alfred Birnbaum。
此羊非彼羊。西方人也有羊羊不分的困擾，所以才有 separate the sheep from the goats （辨別優劣）這成語。然而，差不多先生的中文問題更大。以 goat 的品種而言，雌雄都有角，中文習慣將 goat 直譯為「山羊」，但擅長攀爬峭壁的羊未必是 goat 。阿拉斯加常見一種在岩壁表演輕功的達爾羊（Dall sheep），屬於岩羊（stone sheep）。《尋羊》英譯本封面的大角羊是 bighorn sheep ，屬於 mountain sheep ，可譯成「山綿羊」嗎？不行，「山綿羊」被 geep 搶先註冊了，是 goat + sheep 的混種。
阿拉斯加常見的達爾羊（Dall-Sheep）。（攝影 / Vince Patton）
《尋羊》英譯本封面是大角羊（bighorn sheep），圖左為公羊，右為母羊。（攝影 / Vince Patton）
goat + sheep 混種的「geep 」
相對於高人氣的 Lamb 和 Sheep，我倒是沒見過以 Goat 為名的人類。三羊的名譽以 goat 墊底。「替罪羔羊」（scapegoat）裡的羊就是 goat ，英文裡的 goat 幾乎清一色負面。在體育圈，全大寫的 GOAT 只有一解：史上最強，greatest of all time 。反之，全小寫時，定義除了山羊外，更有「禍首」和「好色男」之解。而且，old goat 是怪老頭，get someone's goat 是惹人生氣，play the goat 是耍寶逗笑。另外，在實境競賽節目中，被強者一路牽進決賽的選手會被觀眾譏為 goat， 簡言之是個沒實力、易受擺布的人，結局穩輸不贏。此外，希臘神話裡有個半人半羊的薩堤爾（Satyr），頭腳都是 goat，以調戲仙女為樂，等著被後世咪兔。更何況，被山羊頂撞過的人都知道，goat 生性乖戾，實非善類。
薩堤爾是酒神戴歐尼修斯的隨從，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有羊腿，以懶惰、貪婪、淫蕩、狂歡飲酒聞名。（圖 / wiki）
既然 lamb、sheep、goat 三羊淘汰，「羊年」只好翻譯為 Year of the Ram，因為華人畫的羊年圖以公綿羊（ram）為主，常加畫兩支角。 ram 具有耐操、勇往直前的特質，動詞是「橫衝直撞」，難怪 Ram 款式的皮卡「凸」全美國，二次大戰加拿大也曾發明以 Ram 為名的坦克，總之是個威武逼人的羊字。
在此順手牽幾頭洋羊給大家辨識。在英語裡，公山羊是 buck 或 billy goat，母山羊是 doe 或 nanny goat，母綿羊是 ewe。閹羊不分山羊綿羊，都是 wether。小山羊是 kid，羔羊肉是 lamb ，成年羊肉是 mutton。羊奶是 goat milk，所以乳羊指的是產乳的山羊，在台灣以阿爾拜因（Alpine）品種的 goat 居多。sheep 也能泌乳，但量不如 goat，多數只用來製作菲達起司。
既然以上羊字只有 Ram 和 Buck 和 Billy 適合取男名，誠心愛羊的女基督徒不妨自稱 Rachel，意思是母綿羊 ewe，在《聖經》裡是雅各的賢慧嬌妻，但 ewe 的發音近似表達噁心的驚嘆語 ewww ，取名時更該揚棄。如果自稱 Sheep 改不掉，我建議省略一個 e 。
Shep 是 Shepherd 牧羊人的簡體字，主要是姓氏，但以姓為名的例子在英美很普遍，例如 Kennedy 最知名的用法是甘迺迪家族的姓，近幾十年在美國蔚為小孩的夯名，男女皆宜，以 i 置換 y 更有女韻。Shep 通常是男名，但美國人「男名女用」的例子比比皆是，例如 Ashley、Alexis、Brittany、Beverly、Carol、Hilary、Jocelyn、Kelly、Sharon、Shannon、Vivian 等等，百年前全是男名。反過來，為男嬰取女名的趨勢從來不存在，原因不講也知道。
羊羊灑灑扯這麼遠，我只想傳達一意念：取洋名是一種翻譯行為，可以取給自己爽，但也應考慮洋名的讀者群。終生遇不到老外的人可儘管直譯，瞎取洋名，但哪天若不巧有人讀到你的英譯本，用不著展閱內文，就能瞬間崩壞你的人設，害你怪名羊四海，亡羊永無補牢之日。洋球星不懂漢字，輕率在腿上刺青「魔鳥樟」，毫無中文背景的演員紋身「唆幸殊」，都能怪自己遇人不淑，學過英文的你能不謹慎咩？
洋人的中文刺青有時讓人一頭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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