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歇3分鐘3-Minute Reading
陳栢青/小夫,我要進去了。──三浦紫苑《當墨光閃耀》的BL辯證法
作者:陳栢青 內容提供:新經典文化 / 2024-08-23 瀏覽次數(2545)
我就問,以下兩個故事梗概,哪一個更適合發展成BL小說?
一,不認識的兩個人相遇了。他,是飯店員工,他,是書道老師。他請他幫忙飯店寫書法。他請他幫忙構思代筆的信件內容。微妙的感情從商務信件往來中誕生。
二,他們來自同一個故鄉。男人比少年大幾歲,兩人都是世界中孤獨一人,他們去大城市闖蕩,男人帶少年認識女人,領少年加入幫派。那個決定一切的晚上,也是告別的夜晚,男人要少年開車帶他去一個地方。「我等等就回來」,男人對少年這樣說,隨後是遠方傳來的槍聲。男人隻身滅了敵對幫派的幹部。男人重新上了車,要少年帶他去自首。這最後一程,也是少年帶他去的。
我猜你已經有答案了,如果還沒有,請允許我加碼。關於第二個故事的後續是,男人被捕了,但少年也因為開車「協同殺人」而跟著入獄了。「他無論如何都要我陪死」,少年很多年後長大成為青年,他回想,男人「相當恨我」,所以最後一程要把他拉下水。
但真的是這樣嗎?
「不,我認為他應該不是恨你,而是嫉妒你。」聽完故事的人詮釋。
對我來說,第二個故事更適合發展成BL,像是你聽過「殺人犯為何殺人?為了見死者家屬一面」那類網路流傳FBI探員考試題目。可這就是BL的極致不是嗎?究極的情感,恨的反面才是愛。如果不能一起相愛,就要一起受苦。命運是絲線(有時是鐐銬)將我們永遠捆綁在一起。
台北捷運板南線被命名為BL線。又稱藍線。BL男。有夠腐。看三浦紫苑小說就有搭上BL的樂趣。「小夫,我要進來囉。」,上述兩個故事都出現在三浦紫苑小說《當墨光閃耀》中。本來以為第二個故事是主線。一回頭,搭錯了,《當墨光閃耀》開展了第一個故事,一切被斜斜的錯開。等等,褲子脫了,你給我看這個?三浦紫苑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BL藍線和三浦紫苑的共同出發點
三浦紫苑筆下寫遍各種職業,會社員、便利屋老闆、小說家、伐木工……比起小說中人物感情若有似無急死人,人物的職業比他們的臉還鮮明。
正是因為這種鮮明,在我看來,我以為三浦紫苑的小說和BL世界是殊途同歸的。他們從同一個站台出發。
熱衷看BL漫畫的三浦曾經在自己的文章有一個提問,「BL漫畫為何熱衷於表現各種職業?」
三浦紫苑提出獨特的觀察是,「男性們似乎沒有『在私人時間與男性一同行動』這樣的文化」,他認為「從學校畢業開始工作後,好像就一直是如此,最後變成『會往來的對象只有跟工作有關的人』。」
也就是說,日本的男人們,他們的同性超連結在離開學校後就結束了。成人後有了工作,平日下班與客戶和下屬續攤,假日投入與家人的互動,和上司打小白球……能與男人發生關係的其他男人和他的工作領域範疇高度重疊。
這看《當墨光閃耀》就知道了。主人公續力在三日月飯店就職,他的興趣是讀書和賭馬。都是一個人可以做的事情。連去看賽馬都是和公司職員一起前往。他的友情也被限縮在職業裡。
「在工作以外的場合,我會覺得只要和真正意氣相投的人來往就行了。」,小說家花很長的篇幅描述續力的交誼。孩子問他,續力先生有寫信給朋友過嗎?他的回答是「大概只有寫賀年卡吧。有事的話幾乎都是傳Line或電子郵件」,並沒有真的需要見面的人。真的跟續力有活生生互動的,只有他新年回老家時,爸爸媽媽哥哥嫂子姪子。也就是,除了家庭和工作之外,屬於續力的人生地圖並沒有隨著人生開展標示出更多新地標。
但那確實就是「現代男子的孤獨」。也許不只是在日本,從小說中探出頭,我們是否也活在「男子BL世界」中,我們以為自己有很多朋友,有多采多姿的人生,但所謂的朋友數量僅限於LINE視窗時不彈出的提醒聲。人生的彩色只是FACKBOOK或是IG上滑過一張又一張高清彩色照片,現實和BL唯一的不同是,BL漫畫能在轉角遇到愛,我們在現實裡沒有一點奇遇的可能。
三浦紫苑以為,這正是日本BL漫畫為何喜歡畫各種職業的關係。男人們只和工作相關的人往來。所以「職業」撐起了BL漫畫中的現實面,以職業為連結,男人們的相識便自然而然,於是什麼下剋上,上剋下,會社員的調教都成為故事中的自然……
讀者會用「職人小說」、「很會寫各種職業」作為三浦紫苑小說的標籤,我想那不只是三浦紫苑興趣的選擇而已,而在於一種小說的必然。BL小說和三浦小說有同一個出發站台,男人們的往來管道如此貧乏,所以交誼只能發生在職業中。現實感是從這裡誕生的。這也成了《當墨光閃耀》中男人們認識的合理依據。續力服務的飯店需要書法老師,因此認識了書道老師遠田薰,一切順理成章。
但一切又斜斜從現實中錯開。
明明沒有工作,為什麼書道老師遠田薰總是不時要續力先生去拜訪他呢?為什麼遠田薰幫人代筆寫信,卻總找續力幫忙想內容呢?
沒事找事做。在現實中撬開了一個出口。《當墨光閃耀》和BL從同一個站台出發,他們共享同一個故事法則:
錯開,是為了進入。
▌替BL寫代筆信的人
三浦紫苑的小說總像是替人寫代筆信。
替誰代筆?
《當墨光閃耀》中,書道老師遠田薰能完美模仿他人的筆跡,飯店員工續力則能揣摩並表現他人的情感。一個有筆,一個有心,只要兩人結合,完美的代筆信就誕生了。
可有多真心,筆下寫得有多像,到底不是真的。
小說裡受委託第一案,「小學生想寫信給將遠行的朋友」,明明字跡一樣,內容傳達了「想表達卻說不出口」的感情,「可是,朋友一眼就看穿了,『這是誰幫你寫的』,他問我。」
小說裡受委託第二案,要寫分手信。字是夠冷靜了,信件內容是夠荒誕了,結果分手不成,「他們反而相愛了」。
錯開了,都錯開了。
計畫和目的錯開了。
預期和結果錯開了。
明明是強強聯手,但完美的代筆卻無法達到溝通的目的,這些代筆信真的是「誤遞」嗎?
用文學的方法問,一切只是一個笑話嗎?
不,斜斜的錯開,其實是為了抵達。
每一次的錯開,每一委託案中結局和期待相反,都是為了讓寄信者和收信者兩造重新想起,「那一開始相遇的原因是什麼?」
信件的內容乍看是核心,代筆者挖空心思,想方設法,設身處地,但信中寫了什麼,其實無法決定任何事情。「寄出信」這個過程才變成終極的目的,「感受到說話的本身,就開啟了對話的空間。」
錯開,才是抵達。
這樣說起來, BL也是一封代筆信。
BL的本體論是什麼?
這是我的一家之言,可我在想,BL的誕生本源,是不是也可以視為少女漫畫的代筆?
如果要問,終極的少女漫畫是什麼?那應該就是,「傳達世界上絕對的愛」。就算被拒絕,就算被阻止,就算絕對不能跨越,愛也能戰勝一切。但你說,少女心在勃發,「看啊,我體內的少女這麼大了」,少女拼命往前奔跑,少女跌倒又站起來,面對征服天下的少女,還有什麼是絕對不能跨越的呢?
那就是性別。
絕對不能跨越的終極,不正是讓男生愛男生嗎?於是BL漫畫代替少女漫畫跨出了那一步。越禁忌,越需要跨越,越突破,越有愛。如果少女漫畫就是歌頌愛的漫畫,那BL漫畫正是一種極致,連性別都超越了。看啊,我的鑽頭是突破天際的鑽頭。已經沒有東西能阻止BL了。
和少女漫畫微微錯開了,一樣的真心,放錯的身體,BL本質上就是一種稍微錯開的文類。
可錯開,卻是一種進入。
這就是三浦紫苑的妙處所在。
無論是《當墨光閃耀》,是《多田便利屋》,或者是三浦紫苑眾多小說,閱讀他的樂趣正在於,從乍看似BL世界的設定出發(職業),卻沒有通往必然的結果(在一起),反而歪斜的走開,「不是朋友」,「但也不是戀人」,在逐漸發展的角色關係中,人物超越了性別,無關職業連結,沒有家庭樞紐,甚至不帶肉體關係,卻又緊密相連。那這樣的關係到底是什麼?
三浦紫苑歪斜的走開,其實是「小夫,我要進去囉」,繞著邊,卻總能搔到癢處。
讀三浦紫苑的樂趣就是歪斜。先畫靶再射箭,他老姐卻是射了箭,才生出準心。這種歪,可言之為腦洞。腐女應該最懂,可稱之為「腐女之心」,萬事皆可腐。
《當墨光閃耀》中,作為書道老師遠田最喜歡的詩句,甚至以此贈給飯店員工續力,杜牧詩句是小說關鍵,「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先別說「後庭花」這種國中男生會笑著幹拐子對你眨眼的惡趣味。我們又該怎麼解讀這詩句背後的心思?
對於華文語境的我們而言,這首詩是刺,歌聲靡靡,家國早亡。詩人杜牧借陳國境遇諷刺晚唐時政,大勢不可挽,小民猶耽溺小情小愛中,就問你哭不哭,該不該死。
已哭呦。
但在三浦紫苑的腐解讀裡,意義被斜斜的歪去,整個顛倒了過來。遠田曾經入獄,他沒有家人和故鄉,但這樣的自己卻被前代書道老師接受,並在書道中找到一切。「遠田在度過缺乏一切的童年、之後又持續失去各種東西之後,總算得到了珍惜的對象及接納自己的場所。」
失去的一切終究失去了。但又找到其他方法將它延續下來。例如,商女之歌。例如,遠田之書法。在這份技藝中,失去的一切都沒有失去。他們就是終極的密碼,等待懂的人解讀。於是,商女不知亡國恨便從「諷刺」變成一種「寄寓」。反面讀詩,隔江猶唱,卻抵達另一個繁花盛開的花園。
說起來,「隔江猶唱」的「隔」,不就是一種錯開?拉遠距離,找錯路,走小徑,卻進入真要去的地方。
正如本文一開始提及的故事一和故事二,你覺得哪一個應該構成主人公的模板?三浦紫苑選擇了故事一。但並非拋棄故事二。
故事中被判「協同殺人」的少年正是遠田薰,但解讀出那位殺人的男人心態者,則是續力。如果「不,我認為他應該不是恨你,而是嫉妒你。」是真的,續力說出隱藏的BL故事。他能理解愛人的心。卻沒有選擇這樣的故事走向。也許那樣的故事也很美,但是,小說家賦予故事還有其他的可能。
我想三浦紫苑不是,也無意真正寫BL。就算他有那樣的一枝筆(像小說中的遠田寫什麼像什麼),他有那樣的心(像小說的續力,可以代替人們說出真心的話),但三浦紫苑的策略不是跳上BL線,而是隔壁的線。
歪打,才能正著。
不是BL,勝似BL。三浦紫苑寫出一個比能用文類和現存閱讀標籤切割和分類更大的什麼。因為不能明確定義,便什麼都可以。沒什麼,又有什麼,無比逼近,因此便生出一種曖昧的趨力。可又一直沒有抵達,所以便可以不停靠近。那個「空」,比「充滿」更多出解讀的空間。那麼「莫名」,卻能曲盡「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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