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明尼加詩人法蘭克.巴耶茲(Frank Báez, 1978- )
在幽暗的地方燒出火花────
當代的美洲文學,怎麼發聲?
怎麼更新人類的表達?
接受我的訪問時,Frank Báez在紐約。問他想分享哪一首詩給台灣的讀者?他選了〈一首情詩的變奏〉:
Frank Báez來自多明尼加,他寫詩、唱歌、寫小說,也是一個 DJ。我問他,詩是什麼呢?他說:「通常,我會透過寫詩來回答這個問題。寫詩幫助我忍受艱難、心碎和悲劇,因為我知道我有可能寫下它們。」在〈自畫像〉中,他寫道:「一歲半時,我/從樓梯滾下來/六歲時,我差點淹死在泳池。/……然後我出版了一本詩集,一個鄰居讀了它/說她可以/在半小時內寫出更好的詩/她確實做到了。」
高高壯壯的Frank Báez組了一個樂團,團名叫做「小個子的男人」(El Hombrecito)。不難發現,幽默和反差是他的起手式──
〈昨晚我夢到我是DJ〉出自Frank Báez在2014年出版的同名詩集。
但是,當上帝和蒼蠅現身,Frank Báez出其不意的一拳來了,他用「操控轉盤的DJ像蒼蠅/繞著上帝飛來飛去/上帝用手把牠們揮走」證明了他是一個詩人。他瓦解自己的憂慮,隨意輕巧捻來的意象如此幽默和精煉,那圍著上帝飛來飛去的蒼蠅,也呼應了詩作前三段「要當DJ還是詩人」的盤繞心思。無法信任、難以抉擇的矛盾心思,也是擾動存在的蒼蠅。Frank Báez製造的反差,在於反轉他和他自己的關係。詩的結尾,他寫道──
詩中的「我」退場,以一則寓言來明志:詩人無意被解救,他要留在深處,留在孤獨和未知的深井。第一次的尖叫是求救,第二次詩人的尖叫則是拒絕被救,那尖叫是意志和決心的強度。詩人的選擇,也扣回這一首詩開頭的疑問和追索,一如自問自答──「我」要的答案不是任何人能給的,我拒絕垂降而來的繩子,拒絕救贖,我要待在自己的疑問之中。疑問並非茫然,而是持續探求一種難以界說的自我定位。留下,而無畏終局是什麼。
詩人,就是不需要繩子的人。
Frank Báez跟美國詩人惠特曼(Walt Whitman)一樣蓄鬍。
散文驅動的敘事節奏,也能成詩。漫不經心的語調,也能在鬆散的框架中,轉出一個魔幻的精巧結局。例如,Frank Báez〈給惠特曼的一封信〉:
親愛的惠特曼,我看到
Frank Báez透過有形的鬍子,來傳遞無形的感念。不止是精神上的連結,就連肉身上的連結也確鑿無疑。串聯這首詩的,乍看是鬍子,其實是「預言」。一張惠特曼的照片,已預言了「我」將蓄鬍且將成為詩人。此刻,蓄鬍的「我」、身為詩人的「我」也許並不偶然,我的命運早就被惠特曼的照片預言了。回望,才驚覺自己跟詩這個源頭早已連在一起。
預言的真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深信不疑反過來創造了預言的神聖性。是「我」賦予了這一切意義。就像我問Frank Báez,詩對這個世界的意義是什麼?他說:「我相信詩賦予了世界色彩。沒有詩,世界是黑白的。當詩出現時,它讓天空和大海變成藍色,為樹林添上綠色,太陽變成了黃色。或者恰恰相反,世界本來充滿色彩,詩卻將這些色彩抹去,展示出世界美麗而嚴肅的赤裸本質。」
Frank Báez的現場詩歌表演。
〈我的朋友走向寂靜〉這一首詩出自Frank Báez在2017年出版的詩集《這就是你等待的未來》。約翰.凱吉(John Cage)1951年在哈佛大學一間沒有回音的隔音室發現:「寂靜不是沒有聲音,而是我的神經系統和血液循環無意志地運作。這次經驗促使我創作了《四分三十三秒》。」Frank Báez在詩中辯證的,就是寂靜如何孕育聲響、拒絕寫作的人如何活成一首詩。
創作的衝動無法停息,雪地的步行於是無法終止。這展現的並非一個人對寫作的拒絕有多深,而是寫作的欲望如此強烈地佔據著他,令他不得不繼續走下去,走到被大雪埋葬。反抗自己的激情,注定無法到達寂靜,即使被大雪覆蓋,一如身處沒有回音的隔音室,仍舊無法隔絕生命內部的聲響。白得像一張紙的世界,含藏了詩心的搏動。身體就是語言,在城市這張紙上留下存在的詩句。
Frank Báez詩集《這就是你等待的未來》(2017)。
Frank Báez寫詩回應惠特曼、約翰凱吉、羅伯佛洛斯特、瑪麗蓮夢露,他最短的兩行詩〈嚎叫〉也在回應艾倫金斯堡:「我還沒見過/我這一代最優秀的人,我也不在乎。」深受美國文化影響的Frank Báez曾在接受《Culture Trip》線上雜誌專訪時表示:「對多明尼加人來說,喝不同的傳統飲料是很正常的。我相信作家的責任就是盡其所能地寫作。我還給自己一個任務:紀錄我長大的聖多明哥,一個叫做Los Kilómetros的地方。這個地方沒被寫過,我擔心如果我不把記憶和經驗寫下來,它們就會消失。」他汲取美國文化的奶水,用若即若離的調侃筆調來示愛。而當他書寫多明尼加的故鄉〈聖多明哥〉,則流露繾綣的柔情目光:
Frank Báez說,寫詩是為了喚起讀者的情感。© Gesi Schilling
我問,你的詩是怎麼來的?Frank Báez說:「走在街上,腦中浮現一種節奏,於是開始哼唱,變成一首詩。或是,來自惡夢中的畫面,或是,早上七點在公車上瞥見的街景。散文是狗,你一叫牠就來;詩是一隻貓,牠想來才來,你管不了牠。」
那麼,詩是怎麼成形的?他說:「節奏。讓讀者緊張不安的,是節奏。但是,詩裡的每個元素都很重要,題目、詞語的聲音、結尾……,一切都非常重要。詩是一整塊拼圖,每個碎片一樣重要。比起對語言的探索,我更感興趣的是讓讀者笑、讓讀者哭,喚起他們的情感。」
要怎麼形容Frank Báez詩作裡的節奏呢?我覺得,像是一個隱形的空白鉤子。他創造的節奏不僅是語感、分行斷句的韻律、意象的碰撞,鬆散漫流的意識進展也是一種節奏,段落結構的整體佈局仰賴結尾收束的反差力道也是一種節奏。隱形的空白鉤子,藏在敘事重心的漂移之間,帶動思想和情感的全新節奏。Frank Báez出其不意的一拳,是對平鋪直敘的反擊。不可預期的詩意就在敘事的變奏中,神祕出場。
作者簡介
曾獲選東華大學「楊牧文學研究中心」青年駐校作家、原住民文創聚落駐村藝術家、紐約 Jane St. Art Center 駐村藝術家、挪威 Leveld Kunstnartun 駐村藝術家、美國聖塔菲藝術學院駐村作家。2022年夏天從花蓮的阿美族部落移居美國,就讀美國印地安藝術學院創意寫作研究所,持續追探情感的深淵、日常與神話的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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