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認識林于如。不認識的意思是,不知道她是誰,儘管這是轟動一時的案件。直到《一位女性殺人犯的素描》一書出版,我才上網搜尋林于如,維基這麼寫著:
記憶被喚回,印象有個連續殺害至親的新聞,但我忘了林于如這個名字,只依稀記得「驚世媳婦」的稱號。當然稱號不是她自封,是媒體給的。媒體將殺人之因定調為「積欠賭債」與「詐領保險金」,如果不是因為《一位女性殺人犯的素描》,對我來說她也就是一起社會事件的名字。2009年南投縣埔里鎮年僅27歲的婦女林于如,因積欠賭債,為詐領保險金,殺害自己的母親、毒死婆婆及丈夫,最高法院在2013年6月14日判處死刑定讞,成為台灣第四位女性死囚。
▌「素描」的書寫是為了什麼?
與朋友提到此書。朋友問:「『素描』的書寫是要呈現為什麼殺?以及可不可以被原諒嗎?」這個提問令我好奇,這會是大眾的直覺反應嗎?彷彿背後有個不為人知的故事,就能涉及原諒與否?但理解與原諒有關嗎?被理解就能取得原諒嗎?而我或任何一個非事件當事者或關係者的大眾,有權力去原諒林于如嗎?她需要我們的原諒嗎?如果我們沒有權力原諒,而林于如也不需要,那麼當我想深究事件成因,或試著去了解林于如,是為了什麼?
我想知道的是,她如何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我想看見林于如「這個人」,而不只是社會事件中的林于如。作者胡慕情的起心動念也是如此,她希望能夠以「知道她是殺人犯,但不將她當成一個殺人犯」,嘗試還原人的面貌去與林于如建立關係。但這事的困難度遠遠超乎預期。與人建立關係,不僅與自己的意願有關,也與對方有關。
林于如因死刑犯的身分,訪談困難,除家屬外需先獲得監所同意,且每月僅一次,一次十五分鐘。而這不是真正的難,過程中林于如多次以健康因素請求小額資助,後來甚至在信中向作者提議結婚締結伴侶關係以讓訪談順利進行,「這樣在我們要寫我一生的成長過程的故事的這段期間,對於您要接見我,或通信,都會沒有阻礙……」「當然,完成我的人生故事後,你選擇要斷離這關係,我也一樣會尊重您的選擇……」
讀的時候很困惑,我很難不對林于如下判斷,她是否在利用作者?我甚至認為她有一些小聰明,她真的是輕度智能障礙嗎?她信中所說的話,哪些是可信的?哪些是她表現出的自己?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想要了解林于如,卻不知道能否相信她說的話,或是該如何看待與解讀。我感覺無法全然信任林于如,但我能因此否定她說話的所有真實性嗎?認識人最困難的就是:真真假假。
真實難以判斷,而對方也不一定得給予真實,那麼作為一個採訪者,要如何與對方建立信任關係?
信任無法預設也無法要求,無法作為建立關係的前提,但能做的是自己決定要如何回應。胡慕情在回信中與林于如談論「關係」──「對我來說,人跟人之間的關係既脆弱又珍貴,不管這個關係是因為什麼樣的原因開始建立的,我都希望這段關係可以是健康的。」胡慕情解釋她並不是認為同性婚姻不健康,而是,若不是基於婚姻原本的意義去結合,那這樣的關係並不健康,「你的提議像是一種利用,而利用並不健康。」
「不只是婚姻,朋友之間的關係也是。我們雖然是因為要寫故事才開始建立關係的,聽起來,好像跟工作有一點類似。但人跟人之間,一旦開始交流,就不會純粹只有利益。」胡慕情想讓林于如知道,她不能以交換的方式來對待林所交付的人生故事,因此無法接受提議。
好奇林于如讀了之後是什麼感覺?有什麼想法?她會像胡慕情那樣認真的思考「關係」嗎?她的信對她而言的意義是什麼?她會因此認真地去面對胡慕情嗎?我們無法知道。但不論林于如最終是否願意說出自己,報導能否寫成,胡慕情始終真實誠懇。真實誠懇,不見得能換得書寫,也可能無法寫下去,但這是胡慕情身為記者,身為一個非虛構寫作者的自我要求。
▌林于如的自畫像,以及該如何解讀
一來一回的探問與攻防後,胡慕情終於收到林于如的親筆自傳。這是一個轉折,若無法取得林于如的自傳,這書寫恐怕無法成立。而身為一個讀者,我訝異林于如能寫這樣長的自傳,感覺她有許多話想說。讀自傳,像是看自畫像。自畫像不等於林于如,但能看見她如何回憶自己,看待自己。
胡慕情最初接觸林于如時,林于如說她不想說,因為沒有人會信,「劉家人說的話才被相信……」劉家,指的是她的先生劉宇航。沒有人會相信犯罪者所說的話,犯罪者能做的只有承認,沒有說話的空間。現在林于如寫出自傳,而挑戰是,該如何看待與解讀?胡慕情寫下,「一如先前與她互動的拉扯,對某些敘述,會懷疑有所編造。但她的記憶述說了一份有別於警方和審判文件的文本……」
那麼這份文本是否可信?
胡慕情再度田野,採訪當初為其規劃保單的保險員,以及劉宇航的羽球教練,他們的說法都有別於警方的宣稱,意外支撐了林于如自傳的可信度。警方定調為詐保,受益人皆為林于如,但保險員的說法並非如此。劉宇航也不同於媒體所呈現的形象,是在結識林于如後才往下滑波;認識林于如之前,劉宇航已經常出入賭場與聲色場所。新聞報導是一刀切──埔里臭豆腐少東愛上酒家女,為其還債竟死於非命。林于如自傳中所呈現的自己與丈夫劉宇航,其實彼此命運交織並牽絆拖累。她確實殺人,但不完全是警方與媒體所呈現的樣子。
林于如的自傳,以及胡慕情的重新田野與抽絲剝繭,都不會改變她殺人的事實。那麼素描的書寫是為了什麼?素描是觀看,從自己角度看不見、看不清的,試著從他人角度觀看,從中交錯比對所見樣貌。這是「看」的過程。而這個看,不只是看林于如這個人,也包括觀看自己書寫時的心境。胡慕情寫下:
「儘管清楚自知,最後對她的防備並非惡意,而是追求真實的訪問本就會有攻防,但她身為陷於結構而成為受苦者的背景音依舊存在,是那使我軟弱。」感覺好難,不只是採訪的難,接近真實的難,更是面對他人痛苦時,自己該如何看待與自處的難。當看的不只是一個事件,而是一個人,該如何拿捏那與人建立關係後的距離。
「愈凝視痛苦,反愈懷疑共苦的可能。沒有誰能背負誰的人生。若此,心意的折衷算不算誠實?行為跟不上初衷是不是虛偽?有時覺得過於鑽牛角尖,但當與受訪者的關係斷裂,沒有反省,很難不自認為禿鷲或鬣狗。」
▌那麼我看見了什麼?
胡慕情的提問也讓我問自己,我說想看見林于如,但究竟能看見到什麼程度?就算能看見,無法與之共苦,那又為何去看?因為期待自己能夠同理?但我們能同理另一個人到什麼程度?每個人對他人來說,是否仍只是一個故事?而我又從林于如的故事中看見了什麼?
胡慕情長期追蹤社會案件,她在「血是怎麼冷卻的」Podcast 說,她認為那些人犯罪的本質不是惡,而是欲望。可欲望人人都有,他們是如何走到那一步?「他們多半不知道為何自己會處於現在的處境。而當無法看見自己是如何走到這裡,也就無法思考擺脫困境的可能。」
現在的我,透過胡慕情的書寫去看林于如,站在外邊看,彷彿看懂。他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那一步,那我就看懂了嗎?素描的書寫提出解答了嗎?恰好相反。當素描揭示了面貌的複雜程度,當我們看得越細,就越來越不敢抓住一個原因,判定「就是那樣」。書的副標是「她如何謀弒母親、婆婆與丈夫」,而「如何」不是「怎麼做」,說的更是「為什麼」,而「為什麼」不會只有一個。
「當我們踩定某些立場去下判斷時,有沒有全盤考慮過各種可能性呢?」胡慕情想讓讀者感受到這樣的困難。就現實來說,一般讀者沒有機會也沒有條件對一個死刑犯全盤考慮,但這也是這份素描書寫重要的原因。
寫來好像有點鬼打牆。如果有機會,我們應該全盤考慮再來下判斷;但當我們知道得越多,反而更難去作出一個最後判斷。可這不代表我們無法也不可以判斷,而是在看見那些之後,會發現所謂的判斷與定論,並非最終的目的地。
作者簡介
大學讀了七年,分別是工業產品設計系與新聞系。認為生命所有經歷都影響創作。著有詩集《沒用的東西》;非虛構長篇《滌這個不正常的人》,曾獲第二十屆台北文學獎年金,2020年臺灣文學金典獎。
瞇是細細地看,慢慢地想。現以文字為生。
【OKAPI專訪】「真實的去認識一個人吧,然後,再多知道一些。」──專訪廖瞇《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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