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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孤獨眾生相

【馬欣專欄】打破人有神視角的幻覺,真正思辨善惡的哲學電影,《邪惡根本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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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惡根本不存在 》東昊影業 )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此片顯示了覺者與思考者的不同,《邪惡根本不存在》有著哲學的思辨,電影畫面如此幽靜、山林的生活如此令人嚮往,但都只是浮貼在我們想像中,如同善惡變得相當表象與速食。無論從哪一個視角,這部片都在說明著因邪惡無處不在,所以我們根本不會發現它的存在。

人類社會難以逃脫的莽原生態,在此片對上了林間的幽森本質,導演濱口竜介以一開始的空景與配樂,一步步掀開了這世界其實不易被人察覺的善惡面紗。

觀眾在配樂的引導下,不自覺地放大五感。在《邪惡根本不存在》的一開始,就讓人感受到在優美的鄉林間,人們依賴的不是多勞多獲,而是我們都市人極不熟悉的生態平衡。

無論是石橋英子的配樂,還是村裡眾人仰賴的生存方式,都一步步挑釁著近年來人們刻意晾曬且總取悅人的大自然美景,其實那也是種侵門踏戶。在小村人們的安居,也自帶著山林深處惘惘的威脅。

它並不以哪一個主角為中心開展故事,裡面的人除劇情所需的少數特寫外,人類很少置於畫面的中心。

它的神視角與觀眾一般熟悉的美國電影「神視角」全然不同,真正的神視角是隱諱且極難捉摸的。

人類社會難以逃脫的莽原生態,在此片對上了林間的幽森本質人類社會難以逃脫的莽原生態,在此片對上了林間的幽森本質(《邪惡根本不存在 》東昊影業 )


因此有人說它不是部討喜的電影,因為你不知道隱形的主角是誰,會讓看似那麼美的林間故事(有可愛的幼童、勤懇的人、林間的秋色倒影),卻時時埋藏著驚悚感。它的確不像濱口竜介以往的作品,以城市的流水線帶出角色隱諱的心思。此部正視了此邪惡非彼邪惡,重新詮釋什麼是老子所說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兩面深意。

可以說,這是濱口竜介目前最接近大師超然眼界的作品。

首先,人們近年來熱衷佔位地對邪惡審判位置,以及大食正義懶人包的快感,完全不存在於這故事語境裡。故事前半部先讓觀眾先陷入一種非黑即白(但配樂與對立式的剪輯,讓我們覺得哪裡不對勁)的陷阱裡。我們很自然站隊勤懇弱勢者,認為來這美好山林要蓋豪華露營渡假村的資本方是惡者。

濱口竜介也的確呼應了這一點,一場說明會,明確揭示了山林居住者的弱勢,即便他們不易被誆騙,也無法改變他們是社會的弱勢者。如同兔子之於生態,並沒有人能否定這點,但這點在人類身上就會被稱為「絕望」。至此,觀眾就被導進一般美式傾銷的神視角中,期待正義的最後現身。但《邪惡並不存在》卻是部思辨電影,濱口竜介跟大師高達一樣沒有要讓觀眾被動地接受訊息。於是電影下半部正式進入了懸疑之中。

中段美景的重複、誠懇生活的再現、幼童再度嬉戲於山野之中,頗有導演洪尚秀與李滄東敘事的對位感。在這些景色與人物的再現中,觀眾會察覺哪裡改變了,似乎此時已非彼時了,激發你動物的原始直覺,我們這些被都市馴養的觀眾,卻不知誰是獵物與獵者,甚至連方位都開始迷惑。

對的,濱口導演把我們這些五感退化的都市人都拉進這部的生態裡了,深切發現所謂「山林」真貌是既深且遠,並非讓我們消遣與征服,而是顯出它平衡萬物的真面目。

一場說明會,明確揭示了山林居住者的弱勢,即便他們不易被誆騙,也無法改變他們是社會的弱勢者。一場說明會,明確揭示了山林居住者的弱勢,即便他們不易被誆騙,也無法改變他們是社會的弱勢者。(《邪惡根本不存在 》東昊影業 )

 

就如同電影中一重要的村民在說明會所說:「我們小村依賴的不過就是種平衡。」與其說他對資本方派來的打手講,不如說是跟觀眾表達。畢竟裡面的溝通沒有一項能真正傳達。這部電影有非常多的對白,並不是為了推進劇情,而是讓觀眾深切體會身為弱者的矛盾(包含資本方派來的打手只不過來傳旨)。

政府的標案決定、出資方與環評專家的形同隱形、全然不熟悉標案與環評的單位去開說明會,這些隱形的手伸入我們的生活中,但我們卻不知是哪一個環節主宰了我們的生活,最大的利益又歸屬了誰。由於這樣的「平庸之惡」無所不在,人們根本不知道「邪惡」在哪裡。

即便自由國家如日本,也脫離不了卡夫卡小說中個體成為一文件封的荒謬處境,不知道從哪一張辦公桌遞送到哪裡的無解。

所謂「邪惡根本不存在」,其中有三大邪惡被隱形得無所不在,資本方、官僚與開槍的獵人。剩下的村民與被逼去說明會的菜鳥,後者如同發射完的子彈,前者則如林間野鹿時時練就自保的攻擊性。

而淪為供人取悅的大自然,則以一種巨大的沉默存在(配樂在這點發揮奇效),展現了它的肅殺之氣。

電影畫面如此幽靜、山林的隱居生活如此令人嚮往,但都只是浮貼在我們想像中,如同正義與善惡變得相當表象與速食。無論從哪一個視角,這部電影都在說明著因邪惡無處不在,所以我們根本不會發現它的存在。

電影畫面如此幽靜、山林的隱居生活如此令人嚮往,但都只是浮貼在我們想像中電影畫面如此幽靜、山林的隱居生活如此令人嚮往,但都只是浮貼在我們想像中(《邪惡根本不存在 》東昊影業 )


至於最被爭議與最叫人納悶的結局,則反轉了我們一般對弱勢與善惡理所當然的判斷。所謂的「天地不仁」,也不過就是天地法則是一視同仁,論誰的明滅,並非誰做錯了什麼事,而是一切都將歸於天地的平衡,好人與無辜者也不例外。這從電影前半出現了小鹿屍骸就呼應了全篇故事,小鹿的悲劇卻是大地回春的滋養。

這部電影之所以讓不少人認為濱口晉階為大師,一來是近年思辨電影太少,二來他這次的眼界讓人想起老子如何回應孔子的儒家「仁義」,他說:「你看,那鴻鵠不用每天洗浴羽毛就自然雪白,烏鴉也不用每天染墨而自然漆黑……宣揚那些仁義之類的有甚麼用呢,那不和敲著鼓去尋找丟失的羊一樣可笑嗎?你是在破壞自然規律,敗壞人的天性啊!」

我們以為的善,真的不是表淺的善嗎?它背後不會通向更深遠的惡嗎?

此片顯示了覺者與思考者的不同,《邪惡根本不存在》有著哲學的思辨,之所以能得威尼斯評審團銀獅獎並非過譽。

一頭成年的鹿死了是否能換來山村安寧?我們並不知道。結局只能告訴我們這世上沒有神視角,所謂人類多只是平視角的動物。唯有對善惡只能多一點敬畏,才可能讓真正的善能存活於惡的無所不在。

※本篇文章由作者個人創作授權刊登※


《邪惡根本不存在》(Evil Does Not Exist)

獲得2023威尼斯影展評審團大獎銀獅獎,2023亞太電影大獎評審團大獎,由《在車上濱口龍介執導,大美賀均、西川玲、小坂竜士、涉谷采郁主演。故事描述一對住在東京近郊山村的父女,過著恬靜簡單、順應自然的平凡日子,直到村裡盛傳有開發商要將森林打造成豪華露營區,希望能讓都市人有個可以逃離無聊日常的後花園。而這個為大家好的計畫看似能為村人帶來經濟效益,卻會破壞山林的生態環境,更將打亂居民的生活。


作者簡介

你花最多時間的,終會變成你。

──
音樂迷、電影痴,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娛樂線採訪與編輯資歷二十餘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筆耕。 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評審、金馬獎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 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散文書寫散見於報章雜誌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幼獅文藝》,及「博客來 OKAPI」、「非常木蘭」、「書評書目」等網站,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 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
著有: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邊緣人手記》《階級病院》;影評集《當代寂寞考》《反派的力量》《長夜之光》、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OKAPI專訪:30不立,40也很惑,人生永遠On the road!──瞿欣怡X馬欣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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