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蛙鳴》劇照(Netflix提供)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無聲蛙鳴》以殺人案為包裝,從早期的殺人魔現象到後來金權階級的宰制,對照了藍領的被剝奪與後來中產階級的贅落,劇中山水與時髦的民宿別墅都象徵著一種白領的實現,同時也是戳破的夢。劇中的男主角們如童話的「三隻小豬」,無論守著什麼屋子都有金權野狼在旁噴氣的尾隨。
以被石頭砸中的青蛙命運、樹林中倒下的一棵樹,來顯示出階級中糊成一片的臉譜,以及臉譜中誰發出了聲音都成了不明確的求救,是這齣劇最吸引人的地方。
《無聲蛙鳴》穿插著寓言來陳訴著社會是靠某種階級以下的「無聲」而運作的。
韓國影視的核心多年都是採摘階級縫隙裡生出的惡之花,因為格外冶豔鮮活、甚至有著有毒物張牙舞爪的顏色。這是重視階級且讓階級深埋進骨血裡的社會才能產生。因為惡經常是產生於無意識與條件反射的選擇。
在森嚴階級中,普世性的善惡並不準確。每個階級都有它的國度自訂的善惡標準。《無聲蛙鳴》有著《寄生上流》裡絮叨、喧囂的「無聲」,如《寄生上流》充當司機的老爹話雖多,但沒有一句會被真實傳達。到富者耳中的都是如指甲屑的延伸。由宋康昊等人飾演的寄生家庭都如「假山石」,沒有真正主體,只是偽裝成庭園造景的一隅。
無論《寄生上流》、《無聲蛙鳴》、《下女的誘惑》、《魷魚遊戲》等都是形容在階級固化後,「整個社會」就像一具人體般運作。
腦袋部位的上層階級真的能感受到下層有如一根毛髮掉落的嗎?階級的地位代替本人說出全部。出聲嗡嗡的都是他們的起手勢而已。如今我們在新聞看到的不也近乎如此嗎?
《無聲蛙鳴》固然沒有上述幾個作品強大,但有趣的是如純粹以感受來看,隔著螢幕的距離,是能感受到芥川龍之介的「地獄變」中看似殘酷變質,但卻是中下層狼羊混合的生態。韓國影視除了純愛情戲,幾乎都有著「地獄變」的本質,因此讓觀者上癮,不只是嗜血或重口味,而是階級將人群化的無聲嘶喊,如烈火一般轟然又歸於暗啞,之後整片都成為上方者視角下怡然平靜的風景。
因此《無聲蛙鳴》前兩集的渡假民宿風景,在習慣韓劇手法的觀眾看來會有點平靜的悚然。是否又得要清洗了什麼人與物,才有這樣大片窗景綠意的閒適?它巧妙地將20年前後經營民宿旅館的主人際遇交錯,並不是針對這行的風險,而是描述著中下層者面對未知的機率,有多少資源可反應。有如一人類實驗。
20年前經營「湖景汽車旅館」的尹啟相與20年後經營森林民宿的全瑛夏並不是同一階級。但都活在同一個惡夢裡——有命案發生在他們旅館中。在那小鎮的邊緣處,可以不被人發現,這樣密封的處境,選擇哪一種都讓他們抓狂。
即便全瑛夏看來是比孤兒且從小靠接零工拚搏的啟相有背景,但他經營的是一種昂貴的「世外桃源」感,且別墅的設計優雅,「大自然」如同珠寶般能提供寧靜,這是他個人的理想地,也是都市人的奢侈。他比起啟相是相對的中產。
全瑛夏看來是比孤兒且從小靠接零工拚搏的啟相有背景,他經營的是一種昂貴的「世外桃源」感。(《無聲蛙鳴》劇照,Netflix提供)
但即便是這樣,也如今日墜落的中產一樣深感危機,他們兩個老闆都是依循著前代的軌跡增加資產,之後進入安家的階段。然而卻突遇命案,前半生的累積近乎全毀。
原本資產累積被視為有階梯可上,然而今日社會的階梯早已不齊,階級上下間可有斷崖與抓不穩的繩索,一失足就「歸零」的暗示逼著今日眾人前進,但卻時時感到焦慮,似乎被打落的中產與底層都身處在一通道的設定,但通道的深處卻未必是逃生口。
也因此20年前的殺人魔與20年後權貴之女的作亂設定會有趣。90年代的殺人魔是大小城市的心魔,彷彿無良知犯罪是當時最為恐懼的事情,讓另一方的人們開始除穢般地隔離相關人事(包含受害者與其家屬)。於是被牽連的啟相一家人一齊地被驅逐在社會想像之外。
若說90年代到2000年初人們深恐的是連續殺人犯。而今日人們的陰影的則是權貴的犯行,它們像是無所不在的增生,出現在極不正常的房地產價格、出現在經濟上的不斷擠壓、出現在犯罪在他們那裡都會被輕放的可能。他們的權勢如鬼魅一般,尤其在世道的暗影深重時(疫情後與戰爭起),影響所有中下階級的生存腹地。
因此柳誠娥這位權貴女子出現在瑛夏的民宿別墅時,比之前的殺人魔還要顯眼,不只是這位「不速之客」神秘,更在於她毫無邊界感地進犯,彷彿封建再臨,手一伸都屬於自己的作亂,有如皇權的糜爛與驕傲既迷人又深具腐蝕性。
不只是這位「不速之客」神秘,更在於她毫無邊界感地進犯。(《無聲蛙鳴》劇照,Netflix提供)
有觀眾說柳誠娥與瑛夏如有父女之情,或是戀父情結。但更深埋的不只是誠娥的色氣逼人。她更像母蜘蛛一樣盤據在民宿的上方與內裡,織著網慢慢纏繞著瑛夏這個小中產份子,沉溺在將他用蛛絲裹成一團地玩弄、挑釁的快感。因瑛夏還有中產的傲氣,更加深她征服的力道。
彼此對力量的的眷戀,在別墅與另一小房的對照、在泳池的視角,與在餐桌的位置上,不只是曖昧的,而是力量與意志的角力與逗弄。如誠娥有逗貓棒玩著瑛夏,只因瑛夏雖有奴性,但仍存著中產的記憶。
這齣劇落在這時代的結點上剛剛好。不顯示出20年前後世道的分別。20年前大家感到皆有機會,邊緣者的不平只在一角發炎著。20年後仗勢作亂犯罪的柳誠娥,還是被宰制的瑛夏,其實都是戲中所謂被打中的「青蛙」,誠娥的政界父親才是這局棋上方的「神權」。
法律的破洞、權貴的加值、力量的失衡,縮影在這小鎮的郊外別墅。連優美大自然都是屬於「工具性」的陶冶小玩意。
被物化的所有人,現代人腹地危機,在這齣戲中的所有角色中連動著,從一張病床尊嚴,到擁有一廢墟旅館,再到擁有美景的民宿,其中都是物大過於人,而即便擁有了資產,卻仍如古代佃農一般,被無形的權力一推就倒。
這齣戲不只看角色彼此的關係有無曖昧,而他們個人的悲劇也非最重要的點,而是原本看似安穩的物件與環境,人們想望的生活方式的實現,都在這金權遊戲的年代,呈現了一種流沙的不安全感。
因此柳誠娥無法無天的瘋狂,只是將現代權力隻手遮天的金權顯化了而已。
好像我們也一起去度假了,在劇中的小鎮上享受大自然的閒情,眼前的自然美與一時品味,都進入獵人征伐的模式。獵物們安靜地躲藏著,躲在同類的身後,中產、小資與藍領如今都是獵物的一體兩面。與富有已是不同想像。
人們常納悶電影《沉默的羔羊》裡那群被困在籠中羔羊,為何把門打開都不敢出來呢?為何擠在一起哀叫卻又活得這麼沉默呢?因為躲在被犧牲的同類身後,如莽原上的羚羊,才可能是最「安全」的啊。畢竟階級的殺戮如山林的開發與砍伐,在陽光普照、平靜如常時最為森然。
《無聲蛙鳴》(The Frog)Netflix 2024年的原創韓國劇集,由《夫妻的世界》導演毛完日執導,金倫奭、尹啟相、高旻示和李姃垠主演。本劇是硬底子演員金倫奭繼2007年MBC《珍惜現在》之後,時隔17年再次出演電視劇,備受關注。劇情講述盛夏時節,人們平靜的日常生活突然被可疑的訪客打亂,並捲入了一場無法控制的事件。該劇為編劇孫浩英於2021年贏得JTBC新人編劇大賽系列類優秀獎的作品。
作者簡介
「你花最多時間的,終會變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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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迷、電影痴,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娛樂線採訪與編輯資歷二十餘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筆耕。 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評審、金馬獎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 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散文書寫散見於報章雜誌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幼獅文藝》,及「博客來 OKAPI」、「非常木蘭」、「書評書目」等網站,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 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
著有: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邊緣人手記》、《階級病院》;影評集《當代寂寞考》、《反派的力量》、《長夜之光》、《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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