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圍芥川賞,年森瑛的小說《N/A》,女校學霸尾城說爸媽不讓她讀大學,只有爺爺支持她。現在爺爺過世,她私訊死黨圓香、翼沙,透露打擊徬徨。圓香回訊安慰,每打一句就刪一句,親熱怕裝熟,客氣又怕冷漠,說什麼都不對,太公式。最後只能送出三隻小動物埋頭喝茶的貼圖。這段讓人悵惘,命運聽大人決定,她們是一群無助的滾圓可愛小動物,還能說什麼。
駁斥圓香公式化慰問的,是圓香遭受公式化話語暴力的傷痛。
▌無法出櫃的委屈?
圓香從國中就四十公斤,又高又瘦,高中女校人稱王子殿下,情人節女生送的巧克力滿坑滿谷。實習女老師海野私下向她告白,圓香試著交往了三個月,只覺得談話很浮面,每句話像脊髓反射般有口無心。海野問她手指裹OK繃是不是受傷,圓香說被紙割傷了,海野說感覺好痛。句點。圓香想要的是無可取代的人,海野做不了她的知己,圓香早想分手,說不出口。
圓香以為地下情沒人知道,但死黨翼沙向她出示海野的匿名IG公開帳號,從去年就常發和圓香的戀情動態。沒有海野自己,只有偷拍圓香截掉眼睛以上的餐廳約會照,夢幻白色濾鏡,抒發戀情無法出櫃的委屈,勵志喊話同志一定出頭天,已有五千粉絲追蹤。
圓香驚嚇,向海野攤牌。海野終於答應刪照片,卻回擊一記正向思考:「那妳以後就可以堂堂正正向那位同學放閃了。」不檢討偷拍外流,反而歸咎圓香怕同志身分曝光。圓香自認不是同志,一想到海野會繼續到處控訴圓香有恐同症,自己鞭長莫及,嚇得分手。海野IG仍把自己包裝成反同壓力的受害者,贏得群眾同情聲援。
▌不是「厭食症」,只是不想來月經
單方面掌控話語權的家暴,太恐怖了。如果圓香也發IG,會怎麼說?她嚴格節食,海野約會都約餐廳,壓力。海野愛吃甜食,約在鬆餅店,壓力。鹹食熱量比甜食低,圓香想點鮪魚沙拉鬆餅,海野卻掙扎於培根起司鬆餅、櫻桃鮮奶油鬆餅無法選一,圓香只好配合點培根起司分享。海野提議一起旅行,圓香只想分手,卻也順著她說好。圓香這些內心話如果都上網公開,海野應該更崩潰。所以她不說。
但圓香手指裹OK繃,海野拍拍秀秀說感覺好痛,表現同理心,這有什麼問題?
因為圓香經常受傷。營養不良,皮膚易傷難癒,包裡總帶著藥布藥膏。身邊人都看得出問題,只有海野享受把圓香紙片人外貌當網美、用來放閃。
同學羨慕圓香瘦。媽媽怕她生病,找老師去溝通。保健室老師苦勸圓香「不用減肥也很美」。但圓香節食不是想變瘦,是要讓月經不來,覺得流那麼多血很丟臉,弄髒床單被媽媽發現、弄髒褲子很丟臉,因此被同情、受幫助更丟臉。老師又勸「月經其實不髒,不需要覺得丟臉」,把圓香的自救行動,說成社會壓抑的被害者。圓香委屈,總被貼錯標籤,只不過不想來月經,卻被媽媽、老師貼上「厭食症」的標籤對待。只不過想找一個無可取代的人,卻被翼沙當成女同志對待。圓香追憶美好昔日「曾經彼此靠近、多管閒事、不體諒對方或者放棄對方,重複這些過程慢慢測量彼此之間的距離,時而靠近時而遠離,慢慢建立關係」的理想關係;現在媽媽、翼沙要找她溝通,卻嚇得先上網搜尋「厭食」、「同志」,複製公式化、不犯錯的標準答案貼上,令她飽受誤解,感覺被忽略。
書名「N/A」源自填表時遇到問題無法回答,又不能留白,就寫「N/A」,「問題不適用」(not applicable)的縮寫,表示這題不適合回答。作者受訪說:「大家為了切換到對方的狀態去理解,上網搜尋當事人或專家教你怎麼說不踩雷,但只會查到掌握發言權者自訂的定義。網路也只是想說的人在說,想說也無能為力、或不想說的人,都不會說。」「現有語言無法定義的,因為說不出來,就被忽略。但確實存在。」
前AV女優、同為入圍芥川賞的小說家鈴木涼美,在《始於極限:跨越社會習以為常的「邊界」,當代女性如何活出想要的人生》開頭,也抱怨社會視AV女優或女性為受害者,但她跟她們不一樣,反過來利用男性剝削女性的體制獲利,所以不是受害者。又抱怨性工作維權派和廢娼派一來就逼她選邊,她也無法把自己歸類在哪一邊。N/A。
《N/A》像《始於極限》的小說版,稍後揭露了討厭月經的真相,就是否認自己是受害者、切割受害者。全書機鋒處處,從一開頭圓香放學搭電車,見「除毛診所和生髮劑廣告」並排,寫景實為諷刺。讀者發現,除毛的主力客層是女性,生髮是男性市場,同樣一根毛,女人不能有,男人不能少,為什麼?一說多毛代表性慾,傳統視為女人不能有、男人不能少,否認女人有性慾。小說後半,圓香的死黨尾城自述誤把兔屎當早餐穀片,當笑話講給男友聽,男友怒而分手。尾城質疑「便便和小雞雞光名稱就很好笑,妳們不覺得很不公平嗎?女生的生殖器就不好笑,奶子也很微妙」。不好笑,是男人把奶子當商品評頭論足時才構成玩笑,男友無法接受她像男人開小雞雞玩笑那樣親密地嘲笑自己的身體,她以為自己的身體屬於她,這對他來說太離譜了。
圓香老家聚餐,姑姑必找爸爸吵架。祖母叫姑姑道歉,是因為女孩子該溫柔體貼。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顯然姑姑會找爸爸吵,其實是抗議祖父母重男輕女。但又不敢抗議,只好找爸爸的碴。
祖母送三十個裝的暖暖包給圓香,說:「女生可不能讓身體著涼。」我想起和一群女性朋友吃麻辣鍋名店,阿姨上菜環顧一圈,先問過大家未來十年都沒要生才放心,因為備孕不能吃辣。很多男人不孕,卻沒有什麼民俗禁忌限制生育年齡的男人忌口,因為社會視他們為人類、不是生子機器。即使精蟲過稀,長輩也無視,只會轉頭查緝媳婦有沒吃辣。
小說為圓香每個社交挫折,都設計了鏡像情節來對應。祖母看圓香太瘦,怪媽媽沒把她養好。圓香怕脂肪,不想吃鮪魚肚壽司,但祖母每年都剩下不吃,所以圓香為替媽媽打圓場,還是撒嬌向祖母討來吃。忍著噁心,靠茶吞下,還說很好吃,謝謝奶奶。祖母欣慰,說女孩子就該為人著想,要姑姑學她。圓香覺得地獄。
這段解釋了圓香為何總在捨命陪君子,暫棄節食,不想吃鬆餅也陪海野吃下去、討厭三明治黏糊糊也替翼沙硬吞。她沒有不吃的自由,卻相信這是自主的決定,所以她不是受害者。
▌在一個厭女的社會,和諧維穩就是厭女的養成
尾城把束口袋裝的衛生棉拿給同學,平常會大剌剌用丟的。但礙於課堂有男老師在,所以偷偷從圓香背後遞交。作者太會寫,一個細節就點出了月經恥辱無所不在、滲透骨髓。只要有男人在,女學生就會「變成女人」,逃避令她們丟臉、身為女人的罪證,衛生棉轉手必須藏進袋子、長袖裡像毒品見不得光,幫對方檢查裙子屁股是否染血。
圓香歸咎全稱的「厭食」、「同志」錯誤標籤把她汙名化,實際上汙名她的是「女孩子」、「女人」。只要月經弄髒床單衣褲,或被同學知道她破處,或跟男生同班上課,圓香都會「變成女人」,被當成全稱的女人對待。身為女人就是那麼容易丟臉,就該為人著想、自我犧牲。在一個厭女的社會,變成女人無異被打為賤民。圓香得從祖母和月經魔掌中奪回自尊,那麼繼續和諧維穩就是厭女的養成。
本書舉重若輕,從雲淡風輕的校園日常,寫出媽媽、圓香自我犧牲保住家庭和諧後,乍看沒事壓下去了,卻會從意想不到的破口處處噴發岩漿,別人當她厭食,當她是同志,都逼得她百口莫辯。她成功阻擋了月經的侵略,可是海野變成了她的祖母,翼沙變成了她的祖母,每個喊著想變瘦又狂吃零食的同學都變成了她的祖母,害她有話不敢說。躲在場面話的殼中,對海野一無所知、不說也不問,卻一心想得到無可取代的人,像是緣木求魚。
朋友羨慕圓香瘦,吵著要減肥,卻每天吃零食,一喊起經痛,圓香就想叫她們也節食停經。但怕她們覺得她炫耀瘦,潑她們冷水。所以沒說。仍想找人抒發心情,就上推特搜尋「月經 沒來」。都是擔心懷孕、開心懷孕文,搜了個寂寞。這段搜尋情節,呼應圓香抱怨媽媽、翼沙怕踩雷,不敢單刀直入問她,寧願先上網搜尋「厭食」、「同志」。透露圓香討厭的,其實是在媽媽、翼沙身上看見的,小心翼翼到禁語失語的自己。
怕破壞關係而表現虛假,只求一時的和諧,卻破壞長遠的信賴。向內移民後,只能不停換新對象來取代對方的地位,哪來的不可取代。
圓香自己也做不到「靠近對方、多管閒事、不體諒對方」坦露真實反應的理想,卻抱怨媽媽、翼沙沒做到。失望之餘,她感嘆「人類像《青蛙和蟾蜍》、《古利和古拉》那樣在彼此心中都很獨特,走在兩人專屬的時間軸中的關係,在人類的世界裡非常難得。她明白這種即便生活在不同地方也能一起吃飯、一起出遊,不求回報地付出,在人類的戀愛觀中是不存在的」。誰的錯?她想著「繪本裡的兩個主角都是雄性,或許像圓香這樣的雌性人類更難做到像動物那樣」。讀者大駭,竟是圓香身為女性的錯。用全稱否定圓香的,是圓香自己。
主角不覺得痛,讀者會替她痛,很痛很痛。
▌性別暴力看不見的傷口,在小說的魔幻筆觸流血現身
為什麼女人要小心翼翼怕踩雷?
孩子瘦了,怪媳婦沒把家人照顧好。生不出來,怪媳婦肚皮不爭氣。同學羨慕圓香瘦,就是在傳遞「女人要瘦才有人愛」。祖母誇讚圓香貼心,也在傳遞「女人要體諒才得人疼」。各種女性訓誡後,小說圖窮匕現,將劇情推上了男性、成人暴力三連發的高潮,說明女性訓誡不是杞人憂天,杯弓蛇影來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海野一角隱喻關係中的直男,約會享受女伴配合忍讓的舒適,衝突時把責任推到圓香頭上,也把「自己怕曝光」投射為「圓香怕出櫃」。負面情緒只要甩鍋給女人就能緩解。
小說中的情節:尾城說了兔屎當穀片的趣事就被男友甩,最後點破「那傢伙的志願被評為E。可能是因為這樣,看到我對便便事件哈哈大笑的反應覺得很火大吧」。她已懂得,女人困在權力食物鏈底層,被男人遷怒剛好。
男老師隱瞞已婚,享受女學生追求。一夕被戳破,翼沙背後開玩笑說他蘿莉控,他聽到了怒極,牽拖翼沙學韓文,罵「會不會是因為妳在學一些沒常識國家的語言,才會跟著變得沒常識?」讀者恍然大悟,原來圓香排斥全稱,也因為這類男性攻擊總在亂貼標籤,好把遷怒打扮成正義之師。用全稱開地圖砲,站在日本社會歧視全體韓國人的支點上來歧視你,就能槓桿放大作用力。
他們的暴力,沒有人會懲罰,沒有人會直斥其非,這就是男性權力,女性反擊就構成犯上,是禁忌。全班女生都把話吞回了肚子裡。挨罵不能哭,哭了還會被男人追加「如果知道自己做了該哭的壞事,一開始就不應該做」。祖母說過女生要體諒,所以似乎圓香應該體諒男老師的需求,看到女生被他罵哭,怕自己被當成壞人,才需要當眾辯解,把哭扭曲成認罪。是說,女學生連眼淚的詮釋權都被男老師掠奪,還同理個屁。
結果翼沙流了大量鼻血,圓香壓抑多年的經血也意外噴發。性別暴力那看不見的傷口,在小說的魔幻筆觸下,通過流血終於現身。
因為連哭都被說成認錯,所以連流血都覺得丟臉。因為流血而引起注意,被同情、善待,也覺得丟臉。月經勾起了她們位居劣等的感受,在情感受傷時,連被同情、善待都會觸痛舊傷。翼沙覺得自己流鼻血丟臉,表示她跟圓香一樣討厭月經,討厭自己,所以通過追星尋求自己「無可取代的人」。海野不看眼前的圓香,只發文對幻想中的圓香情話綿綿,通過IG放閃去建構「無可取代的人」,用虛假人設取代低落的自我形象。每個人為把丟臉的自己藏起來,不得不活得孤寂難耐。
▌女校的臭味?是受害、及旁觀受害都熟悉的血腥味
小說開頭描述放學的電車,說:「有男有女的車廂內,充斥著吸飽灰塵的外套臭味,夾帶暖氣的空氣中,似乎還有女校的臭味。」什麼是女校的臭味,男校汗臭眾所周知,女校我想不出來。讀畢全書,原來是圓香才聞得到、女人的臭味,被傷得越深,越恨女人的一切。祖母怪媽媽沒把孫女養好,媽媽就默默起身去洗碗避難。男老師欺負女同學,全班同樣忍氣吞聲,不會投訴扣老師薪水。這些傷痛都匯流為女人的臭味,是受害、及旁觀受害都熟悉的血腥味。男性歌頌女人的性吸引力為「女人香」、「粉味」,都建築在女人犧牲的臭味上。這些男人像食客稱讚著烤肉香味,而把血腥臭味留在廚房門後看不見的地方。
姑姑和爸爸互揭瘡疤吵不停,圓香覺得,要是姑姑消失就好了。表示圓香無力抵抗外界的暴力,祖母認同爸爸,圓香也就只能認同爸爸。希望姑姑消失,其實是圓香通過沉默退讓,讓自己消失。小說描述老家餐桌祖父坐上位,死後還空著,旁邊才是祖母的座位。這段令我毛骨悚然,死掉的男人的權威,連活的女人都不敢僭越,怕遞補像外戚篡位。因為主人死了還是主人,僕人不會變成主人。這死後還鬧鬼不休的家庭,要怎樣才能轉型為兩性平等?通過小說的覺察開始。
於控訴一字不著,但《N/A》像提拉米蘇手指餅乾吸飽了咖啡酒和咖啡,雖看不見卻滿溢咖啡香、酒香那樣,它以青澀情懷吸飽了未說出來的話、眼淚與血。它絲絨般服貼,在甜美芳醇下暗藏苦澀。如果看到女友手指裹OK繃,說聲感覺好痛,這種同理心是浮面的;那麼深度的同理,就需要這一整本書才能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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