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伶牙俐齒的聊天機器人 ChatGPT 引起話題,最近卻有新聞報導,因為找不到營利模式,每日70萬美元的營運開銷已讓 OpenAI 公司逼近破產邊緣。不過如果思考「人工智慧」的獲利模式,恐怕其中並無太多智慧──大量且快速產出文案、廣告、表格與報告(而非深度思考或文藝創作),就是 ChatGPT 主要的商業用途。
可以合理推測,人工語言模型如果有藍海策略,還是要靠提供垃圾文字來滿足內容農場、虛假新聞、詐騙聊天室。上世紀電腦與網路發明以來,人類文明開始有種症狀,「知識經濟」慢慢成為資訊毒癮,小腦袋瓜被手機螢幕佔據,一秒鐘也停不下來。
科幻電影《異星入境》原著作者姜峯楠(Ted Chiang)在《紐約客》有篇精闢文章提到,人工智慧程式為了找出「人類思考方式」,在搜索網路資訊用以自我訓練時,必須排除由 AI 生成的文章(因為它只能給出模糊、近似的答案)──目前人工智慧遠遠無法「理解」語言文字,所謂自動撰寫不過是鸚鵡學舌的統計排列,完全無助於讓「演算法」成為能思考、說話的主體。
何止聊天機器人廢話連篇,出版產業也是以量取勝,許多作品可能都屬陳腔濫調,所以我們看到滿滿的新書快訊,每本書都號稱當代趨勢或人類經典……在這個以指數增長的生產系統中,你我的心智正遭遇滅頂之災,更多的資訊與更多的商品,完全忘記了時間有限、生活也應該簡單。如果我們對過度豐盛的現代文明有些迷惘,閱讀日本青年哲學家齋藤幸平的《人類世的「資本論」》應該很有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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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世的「資本論」》從一件惡名昭彰的拖稿公案出發:1867年,大鬍子馬克斯(Karl Marx)出版了改變歷史的《資本論》第一卷,此後遲遲無法完工。二十年後馬克思過世,二三卷才在他人重新編輯下,以草稿樣貌現身。
齋藤幸平提出大膽論斷:社會主義先知馬克斯到了晚年才「外遇」生態主義,終於醒悟左派鼓吹的「先提升工業生產力,再講求財富的公平分配」在自然尺度上並不可行──「物質代謝」有其限度,進步左派卻無視於此,以為可以製造產品堆滿地表,再慷慨贈與全體人類。
也因為馬克思到了遲暮才發現此一矛盾,不知道該怎麼修正整個學說體系,乾脆裝死拖稿,因而他那些顛覆自我的全新想法,便在數量龐大的晚年筆記中被世人遺忘。
《人類世的「資本論」》出版之前,齋藤的編輯私下表示悲觀絕望,本書解讀晚年的馬克思、批判「過度成長」,如此不討喜的主題在日本會有讀者嗎?豈料出版後熱銷50萬冊,即將推出的英文版也備受海外矚目。
這本書在日本書市的成功其實有跡可循,我們都以為日本是最為「資本主義」的富裕地區,卻常常忘記了90年代泡沫經濟給日本帶來的沉痛苦果:股市房市崩潰、鉅額企業債務、終身僱佣制終結、出現大量非典型勞動、名為「格差 /M型」的階級固化。當然還有,1993年奧尻島海嘯、1995年阪神大地震、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等自然災害後,偏袒都會的重建方案反而摧毀地方社會。近30年來,日本經濟嚴重停滯(被稱為「失去的30年」),他們根本是資本經濟的頭號受災戶。
可以說,本書嘗試「重構資本主義」,已然在該脈絡中醞釀許久。其實日本知識分子一直有立足本土、關照全球的傳統(其面向公眾的寫作模式更值得台灣學習),本書許多論題都呼應當代日本思想界的長期探索。閱讀本書,讓人想到柄谷行人《世界史的結構》,思考市場經濟重拾「互酬交換」,並由此通向「世界共和國」;或是連結到小熊英二《如何改變社會》,挑戰代議政治的惰性,開啟民主治理的社群連結。同為東亞島國,台灣讀者將能在《人類世的「資本論」》中發現大和民族在尋求結構變革、打造善良經濟等目標上,有深厚的社會科學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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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本主義從來都不是將本求利,反而是浪費奢侈、不計成本。正如《大驅離:二十一世紀全球經濟的殘酷真相》所言,高速的金融成長需要掠奪水、空氣、土地與社會安全,資本主義總在揮霍整個地球,然後汲取那投入與產出不成比例的私人利潤。
就此而言,齋藤幸平再三強調,自然環境已經無法承載「成長導向」的工業文明。更指出,近年聯合國提出的「永續發展目標」(SDGs)逐漸成為各國政府與企業嚮應的顯學,但這並不能改變地球整體的環境,「不管政府或企業制定多少 SDGs 的行動方針,也無法阻止氣候變遷。SDGs 就像偽造的不在場證明,除了讓我們看不到眼下的危機,沒有別的效果。」因為從科學的角度,各種環境危機包括全球暖化、生物多樣性耗損、土地與水質汙染等問題,已經到了即將爆發巨大災害的紅線邊緣。
至於近年出現的所謂綠色新政、氣候凱因斯主義、地理工程學等「進步經濟」,倡議者相信只要採用新技術與新治理,比如電動車、再生能源、平流層改造、碳排放協議……,過載的資本主義就可以在「經濟成長」跟「環境保護」之間取得平衡。但齋藤幸平認為,上述「兼顧論者」天真到近乎邪惡。真相是,地球即將枯萎耗竭。數據資料也證實,近年各種「永續」措施、「綠色經濟」多半淪為形式規定,甚至是快錢管道,根本沒有稍微推遲人類破壞生態系統的速度。
本書還有另一個重要思考,就是對於「豐裕」的重新定義。即便資本經濟確實創造出前無古人的物質享受,但揆諸歷史,市場繁榮通常伴隨社會緊張,比如貧富懸殊、勞動異化、奴隸經濟,區域失衡等等。於是,生產和消費上的豐裕只是表象,「稀缺」才是本質。儘管人類生產了數量龐大的商品,但商品總是需要「有限」的貨幣與之交換。因此資本經濟體系把基本權利上架成為商品,無論飲食、呼吸、居住、教育、健康,都是囤積居奇的對象,價高者得,有你沒我……
作者回到馬克思晚年的研究筆記,找出另類的豐裕可能。在古代,存在著集體生產、集體擁有的鄉村共同體,而當時人類賴以維生之物,無論是清澈河水、肥沃土地、紮根社區的教會或學校,都屬於互相持有維護的「公共財富」。我們並不需要一輩子貸款負債,來壟斷或占有那些本來可以與鄰人分享的事物──齋藤幸平大力鼓吹「棄成長共產主義」,如果一個社會可以共享基本社會益品(如交通、住居),那麼一處小國寡民的自治社群,就足夠讓人安居樂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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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如何做到呢?作者除了勾勒願景,也提出方法。當代政治經濟體制錯綜複雜,如果真有什麼捷徑,他的建議是「生產現場民主化」。
比起高速運轉的資本主義,企業的民主治理確實很沒效率。不過,在環境危機高漲的「人類世」,我們緩慢、慎重的面對生產一事,才是萬丈懸崖前的必要剎車──像是:產製量入為出、拒絕風險競爭、減低勞動時間、回應在地需求。這些才是「棄成長」經濟的真正利多,而非任由剝削慾望或購物強迫症繼續升溫資本主義這輛開往懸崖的失速列車。
本書雖高舉「棄成長共產主義」,但其政治想像,完全不是動輒革命戰鬥的先鋒菁英政黨。相反的,作者多次提及勞動者合作社、社會權擴充、保留地運動、公民議會,顯然更接近今日社會民主路線的溫和漸變。這讓人也憶起啟發無數的《真實烏托邦》:基進民主可以與現狀對接,所謂的「共生式轉型」能夠立足在當下歷史條件的同時,更遍撒向善的種實。
哲學家高橋哲哉在福島核災後,寫下充滿感情的《犧牲的體系》一書,慚愧反思日本社會的繁榮根基:犧牲了核電周邊生態、犧牲了沖繩基地住民,由此交換全日本的歌舞昇平。將他人置於風險,自身高枕安居,在福島度過童年的高橋悲傷質問:這樣真的可以嗎?
同樣的道理,資本主義餵養了病態的財富過剩,代價卻是地球生態與人類社會的總體貧困。犧牲環境、犧牲底層、犧牲未來,只為獨厚我們這一代裡面比較幸運的一小撮人類。這次要換《人類世的「資本論」》出來吶喊了:用無數「犧牲」才能滋養奢華而泡沫的資本主義,這樣真的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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