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新太的繪本充滿想像的趣味與搶眼視覺。（圖／《蚯蚓大叔》內頁）
【前情提要】日文繪本界的巨人長新太（1927-2005），此生創作高達四百多件作品，是許多當代繪本作家景仰的對象，本文結合作者吳文君閱讀筆記與林真美老師「小大繪本學校」課堂內容，介紹「不容絕版的長新太繪本」。上篇請點此閱讀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萬物有靈，綿延的生命觀與繪本觀
《蚯蚓大叔》（みみずのオッサン，童心社，2003）講述一條名為「大叔」的蚯蚓，蠕動得很緩慢，還有黑黑的小鬍子和凸凸的肚子，一天，大叔離開洞口去散步，巨大的東西從天而降，原來是油漆廠爆炸，五顏六色顏料流遍整座城市，所有人都無法動彈、食物也變成一團糨糊。蚯蚓大叔鎮定的「啊姆啊姆……」把顏料通通吃下肚，「我吃的東西變成美麗的泥土，然後就永遠的蔓延開來了。」地平線再度出現，時間回溯到宇宙初始，地球仍是一片綠色大地的年紀──破格的故事，納進了萬物有靈的生命觀，在長新太眼裡，眾生平等。童心社編輯說，長新太曾收到一位女孩來信，請他畫一本關於蟲子的書，因為大叔很喜歡孩子，便為孩子寫了這個美妙的故事，結局實在非常夢幻！
長新太認為收到讀者回函很開心，「我常收到孩子寫說『很期待你的作品』之類的信。......他們把我當朋友，所以我對待他們也是囉！......我覺得很幸福。每次收到這種信都會想，真的是孩子寫給我的嗎？還是鳥兒寫給我的？難不成是蟲子嗎？因為我的想法和孩子們一樣。總之，他們將我視為朋友，讓我很感動。『雖然長先生是個大人，卻能帶給我們各種樂趣，所以我們很期待身為大人的長先生還能再帶給我們什麼有趣的東西。』我想，就是這種感覺吧！」（《來聊聊繪本吧！》，p.33-34）
《冬芽合唱團》（ふゆめ がっしょうだん，福音館書店，1986）是少數由長新太撰文，與植物攝影師富城忠夫、茂木透合作的「照片寫真繪本」。冬季，樹的芽有獨特的「臉」，有表情、會唱歌，「我們是／我們是／樹的芽喔／春天一到／我們就會長出葉子，開出花朵／啪啪啪啪......」冬芽等待著春天來臨，生命寄情於萬物之中，長新太認為，「萬物有靈（animism）的思想將萬物視為有機的生命。對我而言，它的根部非常強大，即使一塊石頭都有生命，有靈魂居住其中。我為他們添加一些幽默感。」離開童年之後，許多成年人會清楚區分現實與非現實、生命與非生命，而長新太覺得一切都是活的。
冬芽合唱團
《冬芽合唱團》是少數由長新太撰文的作品。（圖／《冬芽合唱團》內頁）
像是大小讀者喜愛的《橡皮頭蹦太郎》（ゴムあたまポンたろう，童心社，1998），情節幽默，色彩大膽，擬人化的選獨樹一格。顧名思義，「橡皮頭蹦太郎」是橡皮樹的孩子，「他的頭是橡皮做的，所以叫『橡皮頭蹦太郎』，如果『碰！』撞到山，他就會像球一樣彈走。」頭圓圓的蹦太郎一天到晚四處彈跳、樂此不疲，他遇見正在睡覺的大巨人、飛越山裡的古廟和長刺的玫瑰花叢、撞到鬼爸爸的頭，直到傍晚，玩累的蹦太郎靠在橡皮樹身上安穩的睡著了。在長新太筆下，橡皮樹甚至浮現媽媽的笑臉，她伸出手擁抱、護衛著蹦太郎，對萬物用情至深，令人動容。
橡皮頭蹦太郎(日本無厘頭之神長新太代表作‧經典新譯)
四處彈飛的蹦太郎撞到鬼爸爸的頭。
此外，他還創作了延續無厘頭風格的奇想漫畫繪本《我是一把椅子》（ぼくはイスです，1979，亜紀書房2016新版）、《從前有一座山》（やまがあるいたよ，1984，亜紀書房2018新版），生動、充滿想像的分鏡，描繪出「椅子」和「山」被外力逼得必須加快腳步奔跑，或自願走路、移動自己。讓同樣創作繪本的詩人谷川俊太郎讚賞，「很長一段時間，我也認為椅子靜止不動是不自然的。」當椅子被燒燙燙的火山熔岩人追著跑時，它的命運將會如何哩？！
我是一把椅子
從前有一座山
椅子被滾燙的火山熔岩人追著跑。（圖／《我是一把椅子》內頁）
2000年，活躍於書籍、雜誌、報紙的長新太意外病倒了。他享受麻醉帶來的幻覺，因為麻醉能抑制術後疼痛感，帶給他「即使生病了也要照顧好自己的感覺」。出院後，秉持「一切回歸繪本」的態度繼續發表作品，並在日本各地的美術館舉辦繪本原畫展。
▌人的普遍性，澄澈如水的抒情
「身為專業繪本作家，我認為普遍性非常重要，不驕傲自滿非常重要。即便是極端的胡言亂語，如果沒有人理解就毫無意義了，不是嗎？」讓人閱讀時感到神清氣爽、澄澈如水的抒情感性，也是長新太繪本的魅力所在，「我喜歡繪本裡的抒情，某種程度上它經常被誤解，當然，我喜歡可愛又美麗的東西，但我也喜歡帶有情感和抒情的事物。當我感覺神智清晰，更確切來說是神清氣爽時，我會想創作抒情的作品。」（《長新太：幽默和胡言亂語的國王》，別冊太陽 日本之心 234，p.84）
那天課堂上，林真美老師引述日本導演伊丹十三的說法，「長新太的作品是當今『最無毒』的繪本。」下課後，我費了好一番功夫上網搜尋、訂購長新太的繪本，我特別鍾情《狗的鬼》（いぬのおばけ， ポプラ社，2003），故事描述善良的女孩走在路上看見一隻小白狗，小白狗漸漸失去生命，女孩不忍拋下牠，於是背起小狗慢慢往前走。長新太舉重若輕，在故事中穿插幽默橋段，像是讓情節出人意料的：大便的鬼、花的鬼、替小狗聽診的鬼醫生，以及可能懂鬼的野貓群。我覺得女孩的悲憫之心是本書最動人之處，她獨自扛起生命的重擔，陪伴虛弱的「狗的鬼」（也是「狗的靈魂」）走完生命最後一程。「曾經有個好孩子幫狗狗善終」，或許有一天，人們會這麼說也不一定。長新太的繪本不僅無毒，還留下永恆的溫柔與慈悲。
狗的鬼
他與其他作家合作的繪本，絕不能錯過與谷川俊太郎共同創作的《我感覺》（きもち，1978，福音館書店），故事前半段無文字，只靠圖畫帶出情緒和情節，後半段才出現短短幾句話，在「感覺」的描繪上很有開創性。公園裡，有個孩子搶走另一個孩子的小汽車，繪本把故事延展至成人之間的不愉快──搶走別人小汽車的孩子，回家後看見爸媽在吵架，害怕的躲在門後看，他還看見媽媽在餐桌上偷偷掉眼淚。夜裡，孩子做了個惡夢，他眉頭緊皺，彷佛就要沉沒於無盡的眼淚中，孤獨漂流至大海裡。後來，爸媽聽見孩子的哭嚎，來床邊陪他，讓他情緒穩定下來。隔天，孩子趴在地上玩小汽車，忽然間，他了解情感的生生滅滅是什麼感覺，「小孩和大人，感覺是一樣的。」孩子想起媽爸吵架時，整個家都不舒服的感覺，也想起自己搶奪小汽車，另一個孩子難過的感覺。
我感覺
谷川俊太郎憶起兩人的合作，「我覺得用文字來解釋長先生的畫是最無聊的，我認為用最少的句子來說故事才是最理想的。」他們還合作了同樣寡言的繪本《我》（わたし，1976，福音館書店），在那個年代的繪本中看見父親穿圍裙做飯，令人驚喜，谷川俊太郎說，「《我》出版後，爸爸在家做飯、媽媽看報紙在當時流行起來。之前，父親出門上班，母親在家做飯是常有的事，但長先生打破常識，對讀者來說也耳目一新。」
我
《我》中，看報紙的是母親，做飯的是父親。（圖／《我》內頁）
長新太曾經說過，「身為畫家的我嘗試創作的繪本，是讓讀者看到圖畫的那一刻，就會產生某種感覺。我不喜歡只是故事有趣、圖畫卻模糊不清的繪本，所以我的繪本有很大一部分是透過圖畫來說故事。」
他也曾在《繪本畫家的日記》（絵本画家の日記＋講演会DVD，1994，BL出版2010新版）自剖創作心情，「滿分100分，我覺得80分左右最好，目前的表現平均65分，也有更低的，即便覺得自己80分，別人也有可能認為你40分。我嚴格要求自己，對自己狠一點，但有時也會放縱自己。做得好啊！做得好啊！這樣想就會感覺好多了。」然而，病了一場的他，2002年的術後訪問卻說，「總有一種感覺，我想在死前創造出一些讓自己更滿意的東西。」
2005年，長新太因為咽喉癌辭世。《叩嘍叩嘍 喵》（ころころ にゃーん，福音館書店，2006）是他在病床上完成的遺作，描繪貓媽媽和小貓親暱互動的溫暖之作。據說他抽屜裡有一封寫給妻子的信，充滿他對妻子的感激之情，信上寫著「生活一切順利」。
福音館資深編輯關口展回憶，四十多年前在長新太家中看見《叩隆叩隆 喵》（1976）草圖便驚訝不已，多年後他依然覺得如此。即將退休之際，關口展打電話詢問長先生是否有新作，並寄了一本空白樣書過去，三個月後他收到長新太的原畫，再三天後，他收到一張手寫卡片：「謝謝你的幫助。我已經接了氧氣管和其他管子，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叩嘍叩嘍 喵》是我最後的作品。始於福音館，終於福音館。希望你一切都好。」讀著信，編輯哭了，七天後，長新太與世長辭。
叩隆叩隆 喵（1976年，福音館）
叩嘍叩嘍 喵（2006年，福音館）
《叩嘍叩嘍 喵》描繪貓媽媽和小貓親暱互動。（圖／《叩嘍叩嘍 喵》內頁）
「讓繪本的靈感像麵包一樣膨脹的酵母是什麼？
對我來說就是幽默。幽默能激發想像力。
人們常說，人老了就會變成小孩，
我總想著有一天，我也能像小孩一樣自由的畫畫。」
——長新太
喜歡一個人到遠方旅行的長新太，在《我的海邊》（わたしのうみべ，佼成出版社，2002）裡化身為孩子，寫下早晨獨自在海灘漫步的喜悅與寧靜。佼成出版社編輯小山菜穂子，原為長新太的粉絲，後來成為他的編輯，她回憶，「我想出版長先生的繪本，收到的故事是每天早上都有各種『東西』被沖到海灘上，故事最後，女孩接受這一切並說：『我喜歡早晨的海灘。』 相對於他其他活潑快樂的胡言亂語繪本，這本書可說是『安靜的胡言亂語』。出版後，我們在蠟筆屋（Crayon House，位於東京的繪本書店）舉辦簽名會，長先生的人氣超出我們預期，開場前書店就擠滿了人。由於活動不限人數和時間，總共有一百多位讀者排隊等候。當我臉色蒼白低下頭，長先生對我說：『等工作完畢，清酒會很美味喔。』然後，他花了三個小時，禮貌的為大家簽名。」
我的海邊
長新太50多年的繪本作家好友多田ヒロシ說，「長先生的繪本自由奔放，有許多只有他才想出來的點子。他圖畫中的溫暖，也是別人模仿不來的。我相信長先生是帶著回到童年的感覺進入繪本世界。」（長新太逝世10週年紀念連載【第12回】多田ヒロシ專訪 ）
生命從感覺出發，走到生命的盡頭也忠於感覺，他是不被成人世界束縛的自由創作者——長新太。
＊本文特別感謝林真美老師於小大繪本學校開設「繪本外星人長新太」課程，引我走入美好的童年。
__________________
【參考文獻】
＊《長新太：幽默和胡言亂語的國王》，別冊太陽 日本之心 234，平凡社，2015
＊絵本ナビ（繪本導航）網站製作的「長新太逝世10週年紀念連載」，訪問多位曾與長新太共事的繪本作家和編輯。
作者簡介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