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樂／假裝婚姻是個很美的制度，就是最大的問題──讀《黃金鳥籠》《銀色翅膀》-作家專業書評-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小時候看《101忠狗》，好討厭庫伊拉這個大反派。在庫伊拉眼中，那些毛茸茸的可愛狗狗無非皮草的原料。若把庫伊拉這個譯名還原成西班牙姓名 Cruella De vil，哦，早從名字設定，作者就在提醒你，「庫伊拉」不是什麼善類，她是殘忍的惡魔。長了點年紀，才發現這位「壞女人」也說過金玉良言，1996年真人版電影，庫伊拉說，「婚姻毀掉的好女人，比戰爭、饑荒、疾病和災難還多。」（Marriage. More good women have been lost to marriage than to wars, famines, diseases, and disasters.）。我想起另一句話，美國演員、劇作家 Mae West 說的，好女孩上天堂，壞女孩走四方（Good girls go to heaven, bad girls go everywhere.）。小時候，我也渴望成為迪士尼公主，勾勾手指窗外就飛來數隻小鳥為我綁頭髮，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等候王子降臨。直到我身邊的女性親族陸續上演「靠北老公」與「靠北婆家」，我突然清醒了，意識到現實生活中並沒有王子，孫燕姿都唱給我王子不如王子麵了；結婚不是人生的萬靈丹，有人很幸福，更多人衰到好像被鬼追，登記前請詳閱公開說明書。問題在於有多少人願意對人誠實，也對自己誠實地說，大家不要再盲目進場了，我就是被套牢的那位。不要再來接我的盤了，虧損到我為止吧。

（0'13"）庫伊拉：「婚姻毀掉的好女人，比戰爭、饑荒、疾病和災難還多」

《黃金鳥籠》跟《銀色翅膀》的主角霏伊，就是誠實到不可思議的人妻。霏伊是斯德哥爾摩經濟學院高材生，目光精準獨到，在她的運籌帷幄之下，男友杰克與生意夥伴翰里克籌辦的康沛爾成為新創界亮眼的新星。霏伊識趣地撤退，把舞台讓給兩位男人，轉型成賢妻良母，專心打理家庭的一切。很長一段時間，霏伊深信沒有人比她更幸福：瀟灑挺拔的丈夫、甜蜜的女兒、位於瑞典高級地段的奢華公寓，百萬克朗打造的廚房，霏伊可以豪擲千金，在拍賣會買下英格瑪．柏格曼的書桌。她有什麼好挑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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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霏伊也在自己跟「其他企業家的另一半」劃下界線，也就是「母鵝」，母鵝胸無大志，只顧著準時生蛋，並用「套著 Gucci 華服衣袖的翅膀」寵溺下一代。母鵝之首是阿麗思，翰里克的妻子。霏伊跟阿麗思來往，目的是「夫人外交」，她必須強化杰克跟翰里克的情誼，即使她看不起阿麗思。除了母鵝，另一個霏伊使用的名詞是「籠中鳥」，這點她倒是承認自己並未倖免，她跟阿麗思，以及眾多的「夫人」都被困在黃金鳥籠里，錦衣玉食，卻也脆弱惶恐，不知今朝的衣香鬢影、夜夜笙歌能夠延續至何夕？唯一不受人所役的，是克莉絲，霏伊在商學院結識的摯友，克莉絲跟霏伊一樣聰明、果敢，差別在於，克莉絲把愛情當成調劑，而非必須。克莉絲不是沒「暈」過，但她的對象翰里克最終定情聽話的「母鵝」，也就是阿麗思。克莉絲之後專注發展事業，年紀輕輕就坐擁美容帝國，身價數億。籠外的克莉絲把籠內的一切瞧得仔細，她幾度對霏伊提出「友直」的勸諫，但霏伊卻寧願把頭埋進沙洞裡，反諷克莉絲只是嫉妒她們擁有「完整」的家庭生活。籠中鳥看似受制，倒也有幾分個人的情願，至少這籠子是由黃金所打造，置身其中，人後受罪又如何，至少人前顯貴。

霏伊很快就被迫直視現實，籠子僅有一只，想擠進來的女人如恆河沙數。杰克搞上年輕貌美的助理，急著把霏伊一腳踢開。杰克過於輕看霏伊，他不知道自己喚醒了霏伊體內蟄伏多年的黑暗本性──認識杰克之前，霏伊甚至不叫霏伊，她有別的名字，而那個名字染滿了鮮血。杰克是霏伊在絕望中喜獲的浮木，但這根浮木卻讓霏伊再次滅頂。霏伊澈底認清，她不能仰賴男性的好意，她必須成為那個決定一切的人。跟童年相比，霏伊有更淵博的知識、更靈活的人脈，以及更深刻的醒悟，同理，眼前的挑戰也更加險峻，這次她要搏倒的杰克不是泛泛之輩，而是家喻戶曉的商業鉅子，世人與檢警系統將以數倍嚴苛的眼光看待她的手法與不在場證明。杰克那些有權有勢的同盟也不可能輕易放過霏伊，霏伊心知肚明，要激發男性的恨意簡直太容易：只要妳危及他們的男性尊嚴，他們勢必對你恨之入骨（怎麼女性就沒有相對應的名詞，難道女性不需要尊嚴？）。

從《黃金鳥籠》到續作《銀色翅膀》，作者拉貝格（Camilla Läckberg）的企圖很明顯，她要寫女性復仇。霏伊的公司名稱就叫 Revenge。拉貝格以自身金融方面的學經歷擴建復仇的場域，霏伊不僅暗施詭計，她也透過光天化日的經濟邏輯給前夫一記痛擊。再來，拉貝格也嘗試拆解「塑料姐妹情」，的確，霏伊與其他女性角色的情誼不乏猜忌、試探與相互利用——就像所有人類的情誼。差別在於，男性情誼的破裂向來能得到理解與寬諒，被鑲入某種「大義」的框架，女性情誼的背離則往往淪入小圈子小鼻子小眼睛的調侃。

瑞典作家拉貝格（Camilla Läckbe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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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系列倒是有個面向，我以為是妥妥地向「陰性能量」致意（我認為這樣的能量存在於每個人身上，故採用陰性而非女性），那就是正向地表述「脆弱」。霏伊說服其他女性與之結盟時，她不是從明亮的遠景說起，而是從共同遭遇的慘敗，承認吧，我們都受了傷。只要妳是女性，妳必然經歷過那種被輕視、被騷擾、被物化，明明感到不舒服，仍得強顏歡笑，假裝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悲哀歲月。縱妳付出真誠的奉獻，有些機會跟位置從來就不屬於妳。這個現象不僅是妳，也是妳們，過去，現在，未來，只要妳是女性，妳都有一定的機率陷入這樣的命運。我特別欣賞霏伊勸進阿麗思的說詞，「不要說自己毫無用處。反覆這麼講久了有一天就會變成事實。同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你女兒身上。」

從馬克思起，就有許多學者試圖拆解婚姻的本質，越是抽絲剝繭，就越能意識到其中的陽謀。數百年來，這個制度讓財富與權勢持續地、穩定地集中於男性。霏伊的才華並不亞於杰克，婚後，杰克留在職場上施展抱負，霏伊則成為吳爾芙引用的「家中的天使」（The Angel in the House），鞠躬盡瘁，凡事以他人的需求為優先。霏伊一度視為假想敵的阿麗思、後來結識的夥伴夏思汀，以及「介入」霏伊婚姻的伊娃，她們都是為了愛而走上紅毯，但最終讓她們活得疲於奔命、不成人樣的，也是婚姻。回頭去看庫伊拉的那句話，婚姻，毀掉多少好女人？我們是否也能理解為什麼越來越多女性，不把婚姻視為人生必經的選項。

龍紋身的女孩【寂寞創社10週年紀念版】

從這部系列作，讀者也能看見，斯堪地那維亞秀麗的湖水景緻之下，埋藏著怎樣的暗影：性暴力依然籠罩著這個以「性別平等」聞名世界的國家。在此，我想提另一個瑞典作家，史迪格．拉森（Stieg Larsson）。拉森當年堅持他的小說，要以Män som hatar kvinnor（憎恨女人的男人）為名，但拉森不久因心臟病驟逝，在出版商的判斷下，他的作品最終以《龍紋身的女孩》問世。拉森曾在受訪時提及他的寫作動機，15歲那年，拉森目睹三名友人輪暴一名他也認識的少女，他當下沒有出手相救。事後，飽受良心譴責的他，打給少女請求原諒，少女說「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拉森筆下的女主角莉絲・沙蘭德，被性暴力所傷，她不信任司法，採取私刑暴力謀求公道。無獨有偶，霏伊也不信任社會制度，因她的悲劇，她母親的悲劇，就是在世人的眼皮底下發生，卻沒有人伸出援手。在台灣因 Metoo 而忐忑不安的這個時節，我們或許也要靜心自問，是什麼導致平凡的日常成了性暴力的溫床？我們是否本質上否定人與人之間其實平等？就像杰克說的，他的次次逞慾，不完全來自於性慾的驅使，而是他深諳自己可以這麼做。他甚至什麼也不用做，權力會替他打點一切。

最後來說貝拉格這系列（顯然還會有第三集）見仁見智的小特色，部分情節設計，稍嫌制式，如果你熟悉女性復仇這個題材，大致能猜出十之八九的走向；另外，拉貝格描寫的性愛尺度絕不亞於《格雷的五十道陰影》，翻書的當下，思緒一再回到國高中時期，透過色色的言情小說裡「自學」性教育的歲月。若想找本書消遣慵懶的午後，《黃金鳥籠》與《銀色翅膀》不會讓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