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你不記得我了，但我記得你，只要我認得你就好，我不會再放開你的手了。只要你在我面前，認得出我，那無論何時，我都會教你芭蕾。」
──韓劇《如蝶翩翩》（2021）
台灣即將在2026年成為老年人占總人口20%的超高齡社會，而失智症（dementia）儼然已成為長輩們的最大威脅。據統計全球至少有10%的人會在有生之年發病，導致思考能力與記憶力持續退化，再也無法自理生活，造成子女照護的沉重負擔。
過去長期被汙名化為「老年痴呆症」的阿茲海默症便是失智症的一種，占所有失智症比例的6~70%。常見症狀為短期記憶喪失、經常迷路等等。隨著老齡人口增加，從失智症患者身上衍生的犯罪類型也暴增。台灣11年來此類刑事案件增加三倍，甚至有患者慘遭詐騙上億家財；在國外，照護者因不堪負荷而殺害失智長輩的悲劇屢見不鮮，2022年日本福井縣則發生88歲老翁突然殺害孫女，卻因失智不記得犯案。
照護議題有多麼受關注，從緊隨社會脈動而發展的犯罪推理小說即可窺見一二。東野圭吾《紅色手指》(2006)描寫因婆婆失智而惡化的婆媳關係，以及父母為保護殺人的兒子，竟將罪行嫁禍婆婆，來探討平凡家庭隱藏的種種問題。
接下來還有，葉真中顯榮獲第16屆日本推理文學大賞新人賞的《失控的照護》(2013)、佐野廣實獲得第66屆江戶川亂步獎的《我將消逝》（わたしが消える，2020)，若再加上勇奪2023年「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大賞 No.1 的《請保持名偵探原來的樣子》，可以發現：無論是哪一家出版社辦的賽事，對於寫出老年照護議題新意的作品都給予高度肯定，也反映出日本邁入高齡化、讀者年齡層持續上升的現況。
紅色手指
失控的照護(增訂新版)
我將消逝
請保持名偵探原來的樣子 【「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大賞No.1，獨家收錄繁中版序】
《失控的照護》攤開日本社會「居家照護是孝道美德」之陳舊價值觀，正逐漸把一個個身陷「照護地獄」的子女逼入絕境，冰冷制度與人性鄉愿催生出一個專拿臥床老人開刀的殺人魔；《我將消逝》將冷硬派「尋找失蹤人口」的主題改造為現代都市版，失智症被設計為謎團核心──車禍後罹患輕度認知障礙的前警察，必須在與自己逐漸崩壞的頭腦鬥爭時，尋找出一名已經不記得自己是誰的失智老人，埋藏在過去的黑暗真相。這種將第一人稱主角設計成「接近失智」的特殊觀點也獲好評。
上述提到的作品都難以抹去悲傷的色彩，難道探討老人議題的推理小說就只能令讀者感到沉重嗎？
超人氣廣播人小西雅暉的《請保持名偵探原來的樣子》，彷彿一股清新的風吹散了我們的疑慮。現年58歲的小西以作家身分出道前就已經為人所知，是知名電台節目企劃兼編劇，早期還曾以搞笑藝人身分進行表演。他擅長創作喜劇橋段，也將這個特色帶進小說寫作中。
「也許是因為我在廣播和喜劇構成的『落語』世界裡待得太久了！」小西延續了28年的廣播節目《NINETY-NINE的 All Night Nippon》以輕鬆幽默的對話廣受歡迎。他第一次動筆寫下的小說《楓と祖父と虎の謎》展現與眾不同的特色，在2022年的鮎川哲也賞就打進最後決選，經由修改與加筆，在年底的「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大賞順利拔得頭籌，也圓了從小身為推理迷的他一直想當個偵探的夢想。
27歲的主角楓是小學老師，退休的爺爺曾是她現在任教學校的校長，備受師生愛戴。爺爺兼具儀表、智慧與品行，卻罹患失智症中最罕見的「路易氏體失智症」（dementia with Lewy bodies，簡稱 DLB）。此病早期常誤診為帕金森氏症，在1995年才被確立，占病患總數約10%。最大特徵是腦中的路易氏體會讓患者產生「幻視」，各種栩栩如生的幻覺會影響患者情緒，讓他們恐懼其實不存在的事物，這讓DLB很難照護。好萊塢明星羅賓．威廉斯的自殺便被認為是因罹患此症。台灣也有新聞報導幻視導致 DLB 患者看到很多「人」，認為家中「不乾淨」不敢睡覺。
然而，爺爺並不因為此症而灰心喪志，反倒以自己擁有「緋色腦細胞」（路易氏體為橘紅色，致敬克莉絲蒂筆下的名偵探白羅的「灰色腦細胞」）來安慰楓，並持續發揮他的智力來解決圍繞於兩人周遭的大小謎團。本作發想出嶄新的人物設定：「患有失智症的安樂椅神探」──爺爺藉由幻視看到的「真相」，並非純粹的幻覺，而是智力與知識的累積，讓腦海以邏輯分析出推理出「結論」場景。這個設定除了符合古典推理的樂趣與原則，更重要的是為尚屬新興病症的 DLB「洗刷汙名」。
小說中關於 DLB 的描述來自小西雅暉的所見所聞，因為他父親是患者，他與妻子都是照護者。他從原本獨居在老家香山縣的父親行為中發覺DLB的危險，父親每天醒來都會看到一隻張開大口的老虎，必須每天寫日記告訴自己「無視牠」。但這樣會變成，即使真正的老虎出現，父親已習慣「無視」。
後來小西把父親接到東京生活，並觀察到他與媳婦、孫子們說話後情況有了改善，甚至在逝世前兩年神智恢復正常。小西認為藥物治療有其作用，但最有效的其實是親人給予的照護與愛。陪伴父親的過程中，他發現即使是專業醫生，都對 DLB 有誤解，例如把幻視現象嚴重時判定為「失智症惡化」而開更強效的藥，或是認定患者的異常行為是因為「智力減退」，但 DLB 並不會破壞智力。另外，DLB 還有一個特徵是患者可以清楚自覺自己患病、自己看到了幻覺，而非阿茲海默症中期產生的病覺缺失。DLB 和刻板印象中的失智症有很多差異，如果照護家屬觀念錯誤，期待長輩康復肯定是緣木求魚。
「我想藉由創作故事來消除大眾的誤解，讓世人知道 DLB 這個疾病的症狀。用矛盾的失智來建立名偵探，在幻視中看到真相。之所以選擇推理小說而不是紀實文學，是因為娛樂擁有更強大的傳播力。」秉持誠懇理念寫下的《請保持名偵探原來的樣子》，在日本成功奪得大獎並成為暢銷書。而小西把失智主題的基調賦予歡笑與溫柔的決定，也取得業界與讀者的好口碑。
小說中的楓定期探望病中的爺爺，有時候心裡會難過；爺爺偶爾也會為幻視或身體欠佳困擾，但故事並未將憂傷過度感染讀者，而是轉化為帶有正能量的相互關懷、爺爺的妙語如珠、人生經驗的傳授，還不時洗滌了楓與讀者的內心。《心靈偵探八雲》作者神永學評價本作讀來「令人心曠神怡」，爺爺與孫女之間溫暖、深情的對話，讓他想要永遠聆聽下去。小西柔和、流暢的文筆更悄悄地治癒了他的心靈。也有許多讀者喜歡楓與兩位男角：岩田老師和劇團員四季之間的相處片段與淡淡的粉紅氣息。
如果是追求謎團與推理的本格迷，也能從本作獲得樂趣。《請保持名偵探原來的樣子》是短篇集，以看似平常的「日常之謎」起頭，接著毫不保留地挑戰一連串古典推理的經典類型：密室殺人、憑空消失、不請自來的客人、幻影女子與謎題故事。令人讚嘆，不愧是新人作家蓄積畢生能量的詭計大放送！書中大量致敬歐美作品，也感受到作者的深厚內涵，讀來就像二階堂黎人、有栖川有栖等富有熱情的推理迷作家，常在作品中高談闊論古今中外名作的那股親切感。
小說第二章「密室殺人」的解答緊扣 G‧K‧卻斯特頓所創〈看不見的人〉概念，以人眼盲點構成精彩的詭計；「不請自來的客人」就是《金田一少年之事件簿》常見的「犯人藏在我們之中」，並參考少女漫畫大師萩尾望都的科幻懸疑名作《第11人！》(1975)，這種懷有險惡意圖混入封閉空間人群的犯罪者，一向能為故事帶來強烈詭譎的氣氛。另外，針對康乃爾．伍立奇（Cornell Woolrich）所創、所有人聲稱「沒見過主角身邊的那個人」的《幻影女子》(1942)類型作品的討論也相當有意思。透過小西言簡意賅的鋪陳，不需要讀過原作也能在本作設計的謎題裡了解各種「不可能犯罪」的魅力，進而想閱讀原典。
記者作家鈴木哲夫認為，本作令他聯想起過去大阪的採訪經驗，那裡有間僱用失智症奶奶擔任店員的咖啡廳。即使奶奶很容易遺忘點餐的內容，現場客人仍以耐心給予鼓勵支持，幫助她達成任務，是個洋溢包容氛圍的環境。小說中，楓與配角們以對待常人的態度與爺爺相處，讓爺爺也能保持健康自然的心態，而歧視老人的則會受到教訓，塑造出一個令人嚮往的，跨世代和樂家庭的形象。在高齡化社會，失智症是人人都可能面臨的難題，一向關注時代潮流的「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大賞將獎頒給《請保持名偵探原來的樣子》這本符合當代需求的小說，也是實至名歸。
小西的父親去世後，他與 DLB 領域專家聊過，對方提出了美妙的論點：「DLB 不是一個糟糕的病，它是唯一允許時空旅行的疾病。」的確，栩栩如生的幻視為患者帶來的不只是惡夢，也有很多時候是美好的事物，例如看見已逝老友來訪、與亡妻再度相逢，更有患者重新回歸童年，這些睡過一覺便消失的幻覺，就像短暫的時空旅行，將「幸福」輕柔地包覆於 DLB 患者的腦海中。
持續與楓的亡母度過日常的爺爺不正是如此地幸福嗎？每一位老者、每一種病症都有其獨特之處，只要敞開心胸尊重並嘗試理解對方，世界就會變得更好。《如蝶翩翩》共舞芭蕾的忘年之交何以撼動人心，是因為我們從一老一少身上目睹了夢想中的烏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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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蝶翩翩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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