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成為任何人,我害怕屬於任何地方。
──坂本龍一
坂本龍一是個矛盾的人,他說自己不愛旅行,沒事懶得出門,但又很喜歡旅程中看見的風景。他生於東京,父親坂本一龜是日本戰後有名的編輯,曾經手三島由紀夫《假面的告白》等書。坂本龍一生在一個小康之家,三歲就開始學習鋼琴。
他形容自己「生於都會,長於都會,被放到自然裡根本沒有活下去的本事」,可是自然不斷吸引著他。坂本龍一後來成為一名自然主義者,發起「More Trees」森林再造計畫,並遠赴極地採集冰河的聲音,提醒世人全球暖化的可怕。
1996年──即這本書開始「自我書寫」的那年,他和大提琴手雅克.莫倫蘭鮑姆、小提琴手艾弗頓.尼爾森組成一支三重奏,在世界各地巡演,途經法國、西班牙和希臘等國。首站則從紐約翠貝卡的實驗場館針織工廠(Knitting Factory)出發。
坂本龍一早在90年代初就搬去紐約定居了,方便他和「西方世界」做工作上的往來。那時他還不到四十歲,在世界樂壇已有如日中天的聲譽,剛以《末代皇帝》的配樂拿下奧斯卡獎,又再接再厲替貝托魯奇的新作《遮蔽的天空》譜寫樂曲。
直到2020年癌症復發,坂本搬回東京療養,他在紐約一住三十年,美國成為他第二個家,但是他對美國始終有一種錯綜複雜的情愫。911事件發生時他人在紐約,親眼目睹了世貿雙塔的黑煙,也目擊到後來的政治獵巫行動,以及戰爭燃起的復仇火焰。他一度萌生要從帝國逃難的念頭。
我在紐約讀書的公元2000年初期,也到針織工廠看過幾場小眾樂團的演出。挑高的天花板、狹窄的通道、昏昏暗暗的燈光投影,那邊的空間性格確實適合坂本當時感興趣的即興三重奏。
Talking Heads主唱大衛.拜恩在他的著作《製造音樂》中,闡述過「場所」和音樂的關係。坂本在那趟96年的巡演中也有相似的感受,他是在雅典的大理石圓形劇場開了竅,他說:「場所本身的震盪確實傳導到身體,影響了音樂,是初次的體驗。」
坂本龍一在1978年和高橋幸宏、細野晴臣共組的Yellow Magic Orchestra,同樣是三個人,玩的是電子流行曲。「單飛」後的坂本意外栽入電影的世界,他演過幾齣戲,也持續在電影配樂的領域耕耘,個人專輯則遊走於搖滾、電子合成器和一點世界音樂的風格。90年代中期的三重奏對他來說是一次重要的跨界實驗,他直言那屬於「更高度的藝術」。
即便如此,他卻坦承道:「對於看得到的東西卻也有不想做的心情。現在,想逃離三重奏音樂的心情,和想要更深究這種形態的心情,兩者同時存在。」
「喜歡的東西必定伴隨痛苦。」坂本替這個階段下了簡單的結論。這句話應該會讓很多讀者看得心有戚戚焉。
我想他也是帶著相似的心情,和編輯後藤繁雄進行了多年的訪談吧!並被某種力量所引導,生出這本《skmt坂本龍一是誰》。這其實是兩本書《skmt1》與《skmt2》的合集,skmt是坂本(Sakamoto)的縮寫。從1996年開始,後藤繁雄在各種場合訪問坂本龍一。
談話很「吃頻率」的坂本,發現後藤是個頗可以讓他放鬆的說話對象。兩人在巡演的後台、投宿的旅店大廳或坂本紐約的辦公室,各種能夠交談的地方,抓取或多或少的空檔,坐下來深談或只是閒聊。
1996年到1998年的對話,集結成《skmt1》。2001年到2006年的對話,集結成《skmt2》。對話暫停的中間那幾年,是世紀之交(turn of the century),坂本的世紀末焦慮,他對21世紀勢必得償還的20世紀債務(包含環境問題)的擔憂,都在談話間展露無遺。
兩本書2015年在日本合併為文庫本發行,後藤繁雄在新寫的後記〈坂本龍一是運動體〉中指出,這本書揭示了許多「生存線索」──坂本在前一年罹癌了,他與後藤那十年珍貴的對話,發生在他還健康的時候。
稱這本書為「反自傳」是因為它反抗了傳統自傳的形式,譬如有張力的故事、被梳理過的情節與突出的主角(也就是傳主本身)。其實,這本書也是某種「反詮釋」(借用蘇珊.桑塔格的書名,坂本是她的大粉絲),一本叫做《坂本龍一是誰》的書,並不直接告訴你「坂本龍一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
而是透過他流變無定形(amorphous)的思緒,在各種主題、事件、作品和理念中推敲出坂本龍一這個人、兒子、音樂家、運動者和理想主義者的全貌。桑塔格曾經寫道:「寫作這些文章時的世界已不復存在……表現在這些文章中的品味判斷可能已經普遍了。而在那些判斷之下的價值則不是。」
坂本也有相同的傾向,他喜歡進行抽象思考,並時常修正自己對事物的看法──對美國的幻想、戰爭的切身感與文明的必然性等等。他與後藤繁雄說出他當下對那些複雜議題的感受,並在將來某一日的另一場對話中,回來添加、修改或拿掉一些東西。
這本書在時態上,因此流露出持續行進的現在式氣味。
但也有許多事物(即桑塔格所言的「價值」)對坂本來說是牢不可破的,說一就是一。如他對巴哈、德布西和約翰.凱吉的愛,他對高達和安迪.沃荷的崇拜,他對60年代的堅信不移。坂本說:「搖滾樂在德國搖滾時期就結束了。」
這些是形塑他成為一個音樂家的基礎,是內在完成式,難以撼動。
《skmt坂本龍一是誰》的上半部像鋼琴的漸強音,發出較為固態(solid)的音色,藉由與後藤的對話、旅途中的日記和部落格貼文,讀者大致理解世紀末的坂本龍一在忙什麼,以及構成「當時的他」的一些要素。
書的下半部,音色轉趨溫柔(tender),他用一種私密的口吻(訪問者幾乎不在場了,似乎是自言自語的情境),聊著靈性、詩學、語言和智人的演化這些大題目。不時能聞到他對神祕主義的好奇,甚至是一點嚮往。
坂本龍一是誰?這本書用了256個切角,我們似乎都還只看見冰山的上緣。尼采在《偶像的黃昏》裡說:「人唯有充滿矛盾,方能成功。」
後藤繁雄就坐在坂本龍一對面,聽他說了上百個鐘頭的話。在他眼中,坂本龍一既是稀有的享樂主義者,也是永恆的逃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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