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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悚在於,他凝視消亡的力道如此氣焰強烈──讀《死亡不是問題,衰老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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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納.霍爾(Donald Hall, 1928-2018)的隨筆《死亡不是問題,衰老才是》非常驚悚。別於一般的作家回憶錄是用現在的眼光將自己過往的塵埃、氣體、恆星在天球勾畫出一條乳白色的銀河亮帶,聚焦、打亮一切意義的迴響,就連失敗和落魄也被包覆在一種滑順的光暈之中;唐納.霍爾的臨終目光不是無時間性地為自己的一生賦形,而是不斷回到當下,攤露他此刻的種種坎坷和力不從心──

早晨,我啟動咖啡機,黏上假牙,服用四顆藥,吞膳食纖維,將灑在鬍子上的擦掉,無力的膝蓋穿上護具固定好,浮腫的腿穿上緊到很痛的襪子……

我經常抱怨失去平衡感、膝蓋無力,站起坐下都很辛苦。昨天我坐在扶手椅上睡著了。我從來不會坐在椅子上睡著。

過了八十大關,生活變得很狹隘,不得不如此。我的生活起居都在同一個樓層,三餐吃冷凍食品。郵差露薏絲走上我家門廊,打開門,將郵件扔在一張椅子上。我在家中移動──臥室、浴室、廚房、窗邊的新椅子,坐在電動升降椅上看克里斯.馬修斯的政論節目和棒球轉播──推著四輪助行器蹣跚從一處走向另一處。我盡可能不跌斷脖子。

驚悚在於,唐納.霍爾直面衰殘的力道就跟他十四歲的心願「長大成為愛倫坡」和他那時寫的第一首詩同樣氣焰強烈:「你有沒有想過╱死亡離你很近?╱它散發惡臭穿過每個角落,╱它尖叫穿過黑夜,╱跟著你穿過白天╱直到那一刻,╱在單調的尖聲中,╱死亡呼喚你的名字。」老年的唐納.霍爾成了他詩中的死神,捕獵生命,呼喚眾物的名字。

他為老人的生命型態命名,為隱形的優越和暴力命名:「有一次,一位女士投書給報紙稱讚我所做的事,她稱呼我為『善良的老紳士』……『善良』又『紳士』,將我放在這樣的框架裡,她就可以摸摸我的頭,……家庭聚餐時,……一個孫女的大學室友,我們才第一次見面,她就拉來一張椅子直接坐在我前方,背對著我,阻斷我和家人的交流。我不存在。」

驚悚在於,唐納.霍爾的洞察目光沒有衰老。

他觀察他的老如何被對待,就跟他在〈窗外〉寫下他觀察風景一樣,具有冷然和精細挖掘的透視力,不放任情緒渲染:「我坐在椅子上,望向西方,落日恣意揮灑絢爛琥珀輝煌,眼前的飽滿色調有如漸漸變暗的甜美蜂蜜。沒有上漆的牆板底部顏色比較深,最常曬到太陽的頂端則變成棕黃色調。……我研究屋頂的角度,那是一種傾斜的幾何學,它們對稱,同時又自命不凡地不對稱,就這樣在失去與找回對稱中不斷循環。……在窗前,我看著雪白大地轉為淺綠、深綠、橙黃、火紅,然後變成枯枝下的一片棕色,直到白雪再次落下。」

看著,看著變化自己發生。唐納.霍爾沒有移開目光,他十四歲存了2.5美元買了藍色布面的艾略特詩集,「我決定成為一個詩人,每天花一兩個小時寫詩,我從未停止過。」他二十六歲出版了第一本詩集《流放與婚姻》(Exiles and Marriages),入圍普立茲獎,其中一位評審認為「這是當年最具煽動性的詩集」,另一位評審稱譽:「如果他再也不創作一首詩、另一本書,他的名字就會出現在美國詩人的名冊上。」

唐納.霍爾沒有停止書寫。他從哈佛和牛津大學畢業,1975年放棄了密西根大學的終身教授職位,搬回新罕布夏州的家族老屋。他曾在那裡寫下生命中的第一首詩,於是,他將自己的回歸描述為「回到語言之地的家」。他一生寫了五十多本書,包含詩集、散文、短篇小說、兒童文學、回憶錄。

他是《巴黎評論》首位詩歌編輯,採訪過龐德和艾略特,還撰寫了雕塑家亨利.摩爾和詩人瑪麗安.摩爾的傳記,編輯兩本經典的選集《當代美國詩歌》和《英美新詩人》。作為波士頓紅襪隊的終生球迷,他還寫了兩本關於棒球的書,他說:「正是通過棒球,而不是通過其他美國運動,我們的記憶得以青銅化。通過棒球,我們與歷代祖先和死者連在一起。

2006年,唐納.霍爾獲選為美國桂冠詩人。2011年,美國總統歐巴馬為他披掛國家藝術勳章。他在《死亡不是問題,衰老才是》提到這一場受獎典禮:「告訴總統我有多仰慕他。他摟我的肩,彎腰在我左耳邊講了幾句話,剛好我那隻耳朵完全聽不見。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我的幾位朋友在網路上看轉播,看到總統對我說話,於是來問我他說了什麼。我告訴他們,可能是『你的作品偉大無比』,也可能是『你寫的全都是噁心狗屁』,但我無法分辨。

無法分辨而展開的寫作鍛鍊,是唐納.霍爾最令我難忘的創作野心和堅持。我曾在一篇專訪中讀到,唐納.霍爾即使在他的寫作地位確立之後,仍將他的詩作手稿寄給其他十位詩人,根據他們的建議進行修改。他說:「我缺乏判斷自己的能力。每一首詩多達兩百五十個草稿。我玩弄標點符號、分行斷句、內部聲音、意象之間的相互聯繫。」他在這一本書也說:「因為總是修改很多版本,我贏得了自律的惡名。其實自我放縱才對,我就是這麼愛修改。

這是一本隨筆,也是一本回憶錄,唐納.霍爾寫曾經擁有的一切和逐漸失去的一切,寫食物、婚姻、蓄鬍、詩歌朗誦會、羞恥的榮耀、病痛和衰亡,他不只面向過去,歸納和收束自己的存在意義,他還把僅剩的力氣放在老了才能摸索的老,探看正在生長和演變的老。即使身軀和生活殘破,他戮力挖掘經驗的完整性,展現了寫作者的尊嚴。就像他在詩作〈肯定〉寫的:

變老就是失去一切。

讓我們在池塘邊的泥濘中窒息,
確認失去一切是合適和愉快的。

 

死亡不是問題,衰老才是:美國桂冠詩人唐納.霍爾的八十後隨筆【博客來獨家珍藏書卡組】

死亡不是問題,衰老才是:美國桂冠詩人唐納.霍爾的八十後隨筆【博客來獨家珍藏書卡組】

死亡不是問題,衰老才是:美國桂冠詩人唐納.霍爾的八十後隨筆

死亡不是問題,衰老才是:美國桂冠詩人唐納.霍爾的八十後隨筆



作者簡介

台東人。著迷於自然與人性的荒野。著有詩集《交換愛人的肋骨》《沒有名字的世界》《暮落焚田》;文集《隨地腐朽:小影迷的99封情書》、《居無》、《逃生》、《忘形──聖塔菲駐村碎筆》、《死亡在消逝》、《對無限的鄉愁》
曾獲選東華大學「楊牧文學研究中心」青年駐校作家、原住民文創聚落駐村藝術家、紐約 Jane St. Art Center 駐村藝術家、挪威 Leveld Kunstnartun 駐村藝術家、美國聖塔菲藝術學院駐村作家。2022年夏天從花蓮的阿美族部落移居美國,就讀美國印地安藝術學院創意寫作研究所,持續追探情感的深淵、日常與神話的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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