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本散文《貓在之地》出版時,崔舜華的散文仍更接近詩,意象瑰麗如團團星雲,凝密稠膠,閱讀時幾無空隙呼吸,每一句都是當下。到第三本散文《你道是浮花浪蕊》,節奏由高速奔馳緩了下來,一個個當下串繫成流動時間軸,是對過往的回望,亦是對內在更深的探索。
舜華這回寫躁鬱,寫貧窮,寫童年創傷,情愛關係的跌宕,以流浪的概念貫串起這些主題,從一間房遷徙到另一間,始終尋覓不得流乳與蜜之地,好比浮花浪蕊遭潮浪沖刷,過後僅餘空無,與不離不棄的貓兒。
由〈來遲〉、〈遲到者〉、〈青春悼遲〉、〈遲抵的信〉等篇章題目,可看出作家始終等待理想生活到來,等一個安妥靜好的家,等人生煥發光彩,奈何烈性女子無法委屈求全一段關係,期待總是幻滅,甜蜜化為酸苦,甚至讀到後來,會覺得她與一間間租賃的房間,與共享房間的伴侶,形成一種欲拒還迎的曖昧關係,對愛的渴求拮抗著自由意志,相互追逐,逐漸分不清因果。文字歷歷記載奔迎復逃離的過程,從單人房輾轉到雙人房又返回單人房,她養成從一地心碎中速速整頓好自己的習慣,痛不欲生仍需重生,又隱隱呼應諸多童年創傷。
散文作為貼近個人的文類,作者為觸及真實,需要撥除表面的障蔽,將自己沉降至意識底層,如鑽鑿原油般,淬取出萬象緣由。令我驚詫的是,舜華似乎無所怖懼,愈寫愈深入內心的宇宙洪荒,潛索殘酷回憶,近乎是沉到了底。
如是她在我心中走進了近代流浪女作家的行列。所謂流浪,不是三毛有充裕經濟托底的異國浪漫遊,而是如蕭紅、張愛玲、林芙美子般逃出原生家庭,在都市作為職業作家鬻文維生,掙扎求存的艱難生活,而女子若如張愛玲所言,冀望「謀生之外也謀愛」,便免不了在保全自我與服膺情愛規條間躊躇,陷入兩難困境。舜華在上一本散文裡有句話,最能形容這種糾纏連綿的苦楚:「如果可以,誰不願做愛裡的良民?」但當安穩變為束縛,有時候女子不可以也不願意待在良民框限內,只得不停逃遁,自我放逐於婚戀體系外,成為無家難民,徘徊於邊陲之地。
逃離並不可恥,只是痛苦,閱讀舜華的散文是一種華美的自虐,正如她鍾愛的刺青,劇痛隨著針尖吻入肌理,偏偏她慣以肉身之痛銘記精神之殤,刺青亦依隨一趟趟苦旅累加。
奇異的是,這般痛楚原是精神上的危機,卻觸發了強大的生命能量,文字在顛危處境下泉湧而出,開展出特異的情感流域,竄動著痛苦的動能,穿透生命的困限擠迫,沛然莫之能禦,迫近她所嚮往的自由。
寫作者皆知,維持創作的自由要付出巨大代價,需要一個避免他人打擾的空間,需要衡量市場取向與自己對文字的偏嗜,若果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病癥,還需在陷入憂鬱泥濘時,撐起一身骨架,在至苦時刻凝聚精魄不散,以意志與自己拚搏,捱過寫作的孤獨,種種磨難宛如煉金,灼燒的正是己身骨肉,幾番冶煉後,文字方有機會提純為真金,或用舜華的話來說,人總是必須經歷瑣碎的挫折與耗損,等候語言之神降臨,擁抱身軀,進入靈魂,珍罕的命定一刻才會到來。
斲傷雖痛,來回摧折生命的流徙雖痛,但反覆逃遁體制的痛苦,催發了停滯在日常的生命,成為創作最大的動能。
浮花浪蕊失根,沙漠卻綻放玫瑰。崔舜華在曲折的踽踽獨行中,成就了她的文字煉金術,我相信她,已逼近她所追求的,文學的誠實與自我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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